江国正清秋(236)
上官陵微微动容。
“王叔厚意,上官陵心领了。对了,这面金牒——”
她从袖中取出一块荧灿物事,正是当初郑彪叛乱时,王肃为让她顺利归国所赠通关金牒。
“如今已物尽其用,理当归还王叔。”
王肃淡淡看了一眼。
“容王所赐金牒,一旦放出,便不能轻易收回。你且留着吧,或许以后还有用得上的时候。”
“既如此,在下恭敬不如从命,那就多谢王叔。”
上官陵收好金牒,与王肃又饮了几巡茶,再度开口道:“这次访容国,除了结盟,还另有一件小事。”
“何事?”
“去年我国二王子失蹤,至今没有音讯,昭国上下担忧深切。二王子身边有一亲信幕僚,名唤钟离煜,听说在奚阳被官府误擒。在下这次出使前,女王陛下特意叮咛,务必将此人带回审问,不知王叔可否準允?”
“捕寇之事由巡城校尉督管,平常我不过问。”王肃道,“我可以发一道手令,派人去狱中核查,果真有此人,便移交给你。”
当日沈明良害怕受审,秘密潜逃出临臯,钟离煜受命帮他“解决后患”而落后一步,谁想却因此失散。钟离煜按照他们预先定下的逃亡路线,一路寻至容国,也没能找到沈明良等人半个影子。彼时容国内乱,奚阳城内禁止百姓持兵器出门,钟离煜随身带剑,巡城官兵看到,不由分说就将他抓了起来。
钟离煜辩解无效,索性节省力气,在监狱里老实呆着。这一呆就没日没夜,等到他被抓的事经由小道消息传至临臯,监狱里的虱子跳蚤已经在他的破衣烂衫里安邦立国了好几个月。
这都不是最糟的,更糟的是时不时有人被拉出去砍头。外边的将士用首级晋功,牢里的狱卒用人头换钱,幸而钟离煜武艺高强,几次从鬼门关前强行溜走,后来狱卒们嫌他难对付,不再把主意打到他身上,他才总算落了个安生。
年后狱治稍整,王肃下令清查狱中收押犯人,有误捕或情节轻微的逐次释放。命令是如此,可当初乱抓的人实在太多,急哄哄地都要出去,有人为了早走一步,暗中给狱卒好处。狱卒伸手成了习惯,之后便明目张胆,凡要走的都得给“例钱”,钟离煜身无分文,每一次释囚都轮不到他,于是后来监牢里空了大半,他还是泰山难移。
“钟离煜,出来!”
狱卒的吆喝声在牢门外响起,钟离煜懒得动弹。
“我没钱,你放别人去吧。”
“放你娘的屁!叫你出来你就出来!”
狱卒骂声愈烈,随即便是稀里哗啦的铁链声响,牢门一开,几个狱卒沖进来,拉起他就往外走。
钟离煜看这架势,倒有点惊讶。
“真要放我出去?”
狱卒不耐烦:“你还想在这里过年不成?”
钟离煜笑:“反正已经过了一个了……”
“你想待还待不成了呢!王叔点名放你出去,你以为老子想伺候你!”
白放一个人,狱卒明显心情不好,往他腿上踢了一脚,催促他快走。
出了大狱,长久不见的阳光骤然射入眼瞳,刺得钟离煜赶忙闭起了眼睛。
“钟离先生。”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随即他被罩入一件斗篷。
钟离煜睁眼一看,面前站着一个人,虽是便服,但他仍然看得出,这是一名武官或禁卫。
那人低声道:“主人有请先生。”
“你主人是谁?”
那人不吭声。
钟离煜见状便知现在不是询问的时机,只得暂且藏住满腹疑惑,跟着他一路行去。眼看已经走出城门,那人却还没有停步的意思,直到又走了半里,那人方在一间简陋客栈前停住了。
钟离煜推门而入。屋中摆着一张方桌,一名女子倚桌而坐,衣饰简丽,面目端宁,却令他陡然震惊。
“公主?哦不——是女王陛下。”
他远在容国,但君王驾崩总会布告天下,何况公主继位十分罕见,衆人口口相传,他也不难风闻。
沈安颐显得很平静,看到他只是微微颔首:“先生久违。”
钟离煜回过神来,迅速收拾了满腔混乱思绪,整衣行礼。
“罪臣钟离煜参见陛下。”
“罪臣?”沈安颐轻轻念了一下这两个字,玩味似的,“先生何罪之有?”
“谋刺公主,一罪也;未能谏阻二殿下出逃,二罪也;护主不力,幽囚受辱,三罪也;空负七尺之躯,百无一用,四罪也。有此四罪,当然该称罪臣。”
他历数分明,毫无避讳畏缩之态。沈安颐审视他良久,眼神中若有笑意。
“前三件是既成的过往,无法改变。至于这最后一桩,就要看先生的意愿了。”
钟离煜神色一动。
“先生请起身,这旁请坐。”
钟离煜谢了恩,在方桌另一侧坐下。
“本王就开门见山了,这次请先生相会,乃因有大事相托。”
“哦?”钟离煜面带忖度,“一个人的大事,未必是另一个人的大事。”
“是昭国的大事,亦是天下人的大事。”沈安颐正视着他,目光之凝重,仿佛连四周的光影都静止了。
“如今天下崩解,列国并立,有时或可相安,更多时候却是彼此攻伐。北桓于我昭国,远有夺地之仇,近有侵边之患。本王受先王重托,誓报国仇,平定四野,为此遍寻贤良高士,意欲使他埋伏北桓,为我策应。不知先生以为如何?”
钟离煜沉默顷刻,突然笑了。
“陛下若要报仇,何必这麽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