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285)
文忆年失笑摇头,转过身来,领着阿客沿城墙缓步巡行。
“战争靠的不是单打独斗。我身为将领,要顾及全军将士;身为臣子,要顾及君王国家。兵者国之大事,关涉千万黎民的生计,三军将士的死生。如果一场仗打下来,代价是国家疲敝,将士死伤惨重,那就算取得胜利,就算我一人封了万户侯,又有什麽荣耀可言呢?”
阿客跟在他身边,默无声息地倾听着,脚下不自觉放得轻柔。文忆年偶一侧眼,瞧见他认真出神的模样,不由微微驻步。
这个半大不大的孩子,现在正是抽条的年龄,外表约略有了些成熟的模样,心却只如初出山涧的璞玉,离开泥淖未久,黑白未曾判离,有待他人的手拭去污迹,破开石衣,方显出温润莹洁的本质。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他无端想起这句古诗。正自神思悠游,忽听阿客问道:“如果封侯都不算荣耀,那什麽才算呢?”
“我并不是说封侯不算荣耀。”文忆年沖他和煦一笑,却提起另一个话头:“你知道我以前为什麽逼你读圣贤书麽?”
“为了磨性子,知礼节。”
“那倒也是一方面。不过更重要的……”
文忆年临风扬首,目光飘向远处的山色,流云依依,聚而複散。
“世上的很多功名,可以得到,但也容易失去。如果以得失为荣辱,就意味着事实上没有荣辱可言。我叫你读圣贤书,就是希望你懂得,做人做事,应该有所依止。重要的不是得到,而是如何得到。”
“战争总是惨烈的事,为了满足个人的野心或私利发动它,就算从中取得功名也谈不上荣耀。但若说驱逐戎虏,蕩除纷乱,上报国恩,下安百姓……莫说封侯勒碑,纵使显名青史,又有何愧?那非但是千古之荣,亦属万世之义!”
阿客擡头,凝望着他志意慷慨的模样,眸中光彩欲燃,心底如有一股不可名状的期盼蔓延开来。
第三十一章羝羊触藩
文忆年守关不出,谢璇尚有等待的耐心,却已急坏了远在奚阳的容王。正所谓卧榻之侧,容不得他人酣睡,北桓军一日未退,王鏊心里就猫抓似的不安,三番五次发文催战,然而作用微乎其微,文忆年依旧按兵不动。
王鏊心里嘀咕,半是疑虑半是不满,询问群臣是否应该派个监军前往督战,又遭到王肃力阻。什麽“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什麽“疆场局势瞬息万变,不可待人君运筹九重之中”,王鏊听得烦闷,只好作罢,退朝回到寝殿,又是满腔恼火。
杜延恩见此情形,赶忙上前抚慰。王鏊满腹苦水,便趁机倾倒了个干净,最后问杜延恩道:“为何本王想干什麽,他都有那麽多理由反对?难道真的他事事都对,我事事都错吗?”
君王的自尊心,当然如日月光辉无处不在,又如雷霆风雨变化莫测,好在杜延恩谙熟他的脾气。
“大王英明天纵,年少有为。别的奴婢不敢说,单说今天这事,肯定怪不得大王,怕还是王叔存有私心了。”
“私心?”王鏊咬了一颗葡萄在嘴里,斜着眼睛觑他,“你说是什麽私心?”
杜延恩弯身帮他捶肩,口唇凑近他耳畔。
“大王难道不知?文忆年乃是王叔至交好友,两人关系密切,亲如异姓兄弟。这退敌的大功,王叔自然想让他独占,又怎麽肯让别人前去分功?”
王鏊皱眉:“你是说,王肃结党?”
“眼下倒没听说。”杜延恩笑道,“不过想来士人清高,喜欢区别同类和异己,结党也算是他们的老毛病了。”
王鏊阴沉着脸色,半晌不作声。
“延恩。”
“奴婢在。”
“本王封你为观军容处置使,即日啓程,赴娄关督战!”
“谨遵王命。”
今日殿中当值的太监赵皤是杜延恩的徒弟,旁观了整个经过。杜延恩领旨退出殿后,赵皤忍不住问他:“师父与王叔有旧怨?”
杜延恩道:“我跟他没什麽交道,谈不上恩怨。”
赵皤更迷惑了:“那师父为何暗示大王他和文忆年等人结党?”
杜延恩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盯住他。赵皤畏惧地缩了缩脖子,却见他忽然一笑。
“真是个傻小子。王肃有没有得罪过我关什麽紧要?水火不能相容,也不是因为谁沖撞了谁。他那种人得势,咱们就永不得志。一辈子当牛做马赔尽小心,也不过是宫里的奴才。”
赵皤也是个机灵的,立即打蛇随棍上。
“师父志向远大,此去必定建功立业。师父将来爵禄高登,还望多多提携徒儿。”
“净说没影子的话!”杜延恩一笑摆手,“为师走后,你在大王身边可要仔细侍候,朝廷上的事也要留心,看紧点儿风向。知道麽?”
“是,徒儿谨记师父教训。”
朝廷派遣观军容使,用的是劳军的名义,但稍有脑子的都看得出来,杜延恩来到娄关,主要是充当容王的耳目制约将权。衆军士多有不忿,文忆年却越发沉着,接待杜延恩时态度如常,既不排斥也不谄媚,尽礼而已。
行辕内两人正在寒暄,忽有士卒来报,称敌军在关外索战。
文忆年因道:“本将失陪片刻,先去关上看看情形。钦使奔波多日,就请在此歇息。护卫和仆役我已经安排好,不知钦使是否还有别的需求?”
杜延恩笑道:“将军不必为我费神。本使奉大王圣命,前来观仰军容,怎能空负虚名?今日来得凑巧,本使也不觉劳累,不如跟你一道去关上,正好让本使看看大将军的军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