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295)
“我知道。”王肃点了点头,“先王的赏识,给你带来的多是负累。这些年来,委屈你了。”
“我的委屈在王叔面前何值一提?”梁悬黎道,“如今吾辈道穷,王叔也该为自己着想,避一避才好。”
“能避到哪里去呢?我身为王叔,怎能因为一时不被重用,就离弃国君,逃隐自全?”
“君臣以义合,义既不合,又何必坚持同道呢?微子逃殷,无累其名;比干留国,身死谁悯?只怕你留到最后,也只是给自己招祸而已。”
“‘人之云亡,邦国殄瘁。’我受先王之托辅佐少主,不止是君臣之义,也有血脉之情。大王年少,不能让他明辨是非,是我做叔父的过失。”王肃叹息,擡眸望向面前青年,“你的责任已经尽了,是容国欠你良多。从今以后,回归乡里独善其身也不错。”
梁悬黎觉得自从文忆年死后,王肃待人接物的态度发生了许多变化,情绪的波涛从前只在他心底深处回环流蕩,如今却日益向外层浮动了。就比如此刻,他凝视自己的目光竟令自己心生不忍。
梁悬黎不愿再看,垂眼后退,深深一拜。
“王叔珍重,悬黎别过了。”
轩平近来抱病在家。
他的病纯是气出来的。容国的贡赋送到成洛,在国库里还没躺上几天,钟离煜就怂恿桓王兴建蓬莱宫,还搬出前朝名相的话说什麽“王者四海为家,非大室无以广其威”。大战得胜,容国称臣,成玄策志得意满,听到此议十分称心,轩平苦劝不能阻止,回到家中只觉胸闷气短,第二天浑身发冷四肢酸软,竟然闹起病来了。
房门无声开啓,有人步履悠然,踏进了他的卧室。
轩平头脑昏沉,睁不开眼,等到那人来到了床前,他才勉力把眼皮张开了一线。待到辨清那人的模样,他陡然一个激灵,身上的病气都消退了三分。
“这麽吃惊干什麽?”
忘岁月话声平淡,往他嘴里塞了个东西。轩平不及反应,喉头本能地一滚。
“教主……”
“听说你病了,为父特来看看你。”
忘岁月提了提衣,在床边坐下,见他眼神清明了起来,便问:“好些了吗?”
“好多了,多谢教主赐药。”
轩平坐起来,就在榻上倾了倾上身当作行礼。忘岁月微微颔首,算是受礼。
“好好的,怎麽就病了?”
“想是近来天气转冷,疏忽了些,才不慎染疾。”
“恐怕不止是天气的缘故。”忘岁月慢条斯理地道,“我早就听说了,你跟那个钟离煜不对付,昨天又为了建造蓬莱宫的事争执许久。可是为了这个烦心?”
轩平见他了然于胸,索性点头承认。
“大战方休,正应休养生息。如今却大兴土木,建造奢华无用的宫室……不但劳民伤财,更会使得人心不平,内外怨望。实在不智!”
“劳民伤财,内外怨望……”忘岁月看他一眼,似笑非笑,“那又与你何干?”
轩平愣了愣,随即垂下了头颈,语气带上几分小心。
“我身为人臣,当然要为国计虑。何况,借助北桓的力量平定天下,不也是教主的计划吗?如果北桓内政不安陷入乱局,岂不也给教主添了麻烦?”
忘岁月注视他半晌,突然低笑出声。
“你实在很入戏。不过,无论北桓安定还是混乱,都不妨碍本座的计划。与桓王合作,不过是当时的条件下一个比较便利的选择罢了。我可以选择他,也可以选择别人,关键在于何者对我有利。说实在的,眼下北桓还是不要太安定的好,桓王的力量越强大,我就越需要依赖他,而依赖他,就意味着被他控制。那样,本座的转圜余地就小了。”
轩平默不作声。他原先就知道教主和桓王两人同床异梦,但现在听来,教主已经有了别的打算。
“那……教主现在有何计划?可有轩平效劳之处?”
忘岁月笑了笑,袖幅一招,手中多了一只药瓶。
“桓王也不小了,膝下却没有一个王子,终究不成体统。听说贤妃最近得宠,本座知道你与她相熟。”
他慢慢说着,把药瓶搁进轩平掌中。
“设法见她一面,令她服下此药。十日之内,只要桓王召幸她,必能喜得麟儿。这也算是你做臣子的一份忠心。”
忘岁月的消息一点不错,晏飞卿的确在宫中混得风生水起。
她并不是不擅长交际,只是从前去国离乡独在深宫,心内哀怨不安。后来晋了位份,又有钟离煜做外援,遇到疑难问题帮她参详,底气便足了起来。她的个性本就开朗大方,秉持着钟离煜“以和为贵”的方针,太监宫女和低级嫔妾大多对她抱有好感。说是安定六宫,但晏飞卿实在是权欲心不够,以至于很多事在她做来都像是率性而为。其他妃子因而不大防範她,成玄策又觉得她举重若轻而毫无心机的样子十分有趣,君恩衆望俱在身,她的地位越发稳固。
但也有人抱持异见。
“娘娘心性纯善,可得一时荣宠,却非久安之计。”
说话的是个年长的宫女,名叫玉茗,位居宫中司簿,也是桓王的近侍宫人。桓王待她的态度,与对其他人格外不同,别有几分对尊长的敬重。这份特殊待遇,据说是源于很久以前,她曾多次冒着触怒殷后的危险帮助年幼的太子,甚至一度被贬入掖庭做杂役。她本是殷后陪嫁宫女,深得信重,却能如此正直慈爱,呵护与自己毫无关系的太子,成玄策因此感佩于心,继位后便封她做高级女官,予以厚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