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334)
天色已近全黑。推开房门,屋子里一片昏暗。他正要唤人掌灯,忽听得后窗上几声沉闷异响。他心中一动,自己顺手点了支蜡烛,开了窗子一看,原来窗台上站着几只灰鸽,轩平初时纳闷,猛然反应过来,不由暗自一惊——这鸽子没别的来处,是教主忘岁月给他发信!
他赶紧把鸽子抓进屋里,从鸽腿上解下信筒,取出纸条展开一看,上面只有短短一行字:“桓王将败,速归!”
轩平手一抖,纸条险些掉下去。他定了定神,四面环顾了一遭——这是个多余动作,不过是紧张时的本能反应。他疾步走到烛台边,借着烛火又细看了几遍,确信自己没有弄错。的确是教主的笔迹,意思也相当明白。当年他来到北桓辅佐成玄策,是奉教主之令,为了配合他布局,如今,想必是教主得知了这里的情形,认为北桓势不能挽,不欲将他断送在此,所以发信召他回去。
轩平放下纸条,心中五味杂陈。他知道自己面临着一个重大选择,或者说是机会——可以就此逃脱,不必和其他将士一样埋骨战场的机会。这个机会来得多巧?多妙?教主将他召还,他作为下属不过是服从命令而已,谈不上叛国背主。他感到那片笼罩他心头的迷雾变得更深浓了,让他无法看清眼前的道路。
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门口,回到教主身边是个不错的选择。哪怕失去了中书令的显荣,他至少还有命在,作为教主看重的义子和干将,他的日子也不会太难过。告假也好,找借口也罢,要走有的是法子,他不是罪犯,桓王再怎麽不满,也不会强行扣留他。
只是眼下战事正紧,北桓即将面临存亡之战,桓王才刚交给他一件重任,就这样抛下一切逃跑……是否不太地道?
但这些人言虚名又何足为虑?常有人夸他是聪明人,轩平也自认不算蠢笨,审时度势,顺势而为,从来都是智者所长。其实不必他人相告,轩平自己也早看出了北桓岌岌可危,并且不是一天两天,而今加上教主的判断,实在也不必再存什麽妄想。就算自己留下来,竭心尽力,难道就能扶大厦于将倾?恐怕也只是让倾圮的残墙多压死一个人罢了。
他将纸条攥入掌心,起身走到门口,望见庭院时,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谢璇的话语和神色。谢璇是不会走的——他根本走不了,上官陵也是……然而想到上官陵,那一层迷雾又遮住了他。
上官陵,这是个奇特的人物。但此刻想到她,挥之不去的却是多年前在容国馆舍外,她回答他问语时的样子。她的答言十分简略,但她那时的神情模样令人难以忘怀。忽然之间,那副模样与他不久之前在招云关外的战场上看到的身影重叠起来。他眼神一动,蓦然捕捉到了迷雾的源头。红药,一个柔弱而又低微的婢女,当她背对着无数弓矢,罔顾他屡次的警告,公然违抗桓王之命以至于死在阵前时,他轩平作为桓王的心腹,脑海里居然闪现出“天命所归”四个大字——昭国若赢,那真是它天命应得。
当存则存,当亡则亡。一个事物是否有继续存在的价值,不是看有多少人会为它追捧喝彩、锦上添花,却要看有多少人肯为它竭力固守、之死靡它。前者有一万个,亦不能增其片羽之重;后者有一个,便足令它与日月同光。人心所向,便是天心所向。然而人心所思所欲何其纷杂,并非所有的欲求都算得上“心之所向”,除了百折不回、生死以之的那些,其余也只能叫一时兴起罢了。
他轩平作为桓王钦命的统帅之一,若在此时逃遁自保,就等于是告诉桓王、告诉全军将士、告诉敌国、告诉天下人……北桓应该灭亡。这个信念会在人心之间悄无声息地传递,而为一个应该灭亡的事物继续坚守,即便不说愚昧,至少也谈不上明智,于是它就会被更多人放弃,“应该灭亡”的信念将如瘟疫般不断扩散,直到它真的轰然倒塌——倒塌得死有余辜。天地亦有寿限,万物都有尽时,可它们“天寿”的长短却非人所知。一个国家如有百年之运,也就够让它治下的子民安度半生甚至一生,但若无人肯为它坚守,这百年之运也就缩短成仅剩几日的幸存,随之而来的离乱苦海,又是谁的罪过?
或许如今已太晚、太晚了……
四下阒寂无声,唯有更漏滴滴。轩平沉思良久,转身走到书桌前,抽出一张薄笺,提笔舔毫。
“平以蹇运,幼失怙恃。幸教主慈怜,收为螟蛉,荷蒙恩养,一如骨肉。本当肝脑涂地,以报再生垂哺之恩,然为人臣者,君忧臣劳,君辱臣死。今君逢不测,国罹兵燹,平既许身君国,顾安得以私情为念?一人之恩,犹可衔环相报;一国之罪,岂得以死相赎?区区余怀,聊托笔墨,惟愿教主万寿康宁,平粉身无憾矣!不肖子轩平顿首百拜。”
纸张不大,字也就不得不写得细微。他小心写完,吹干墨迹,将笺纸仔细折好,走到关着金雀的鸟笼边。
“劳你最后一趟。这一去,不必再回来了。”
金雀不声不响,任由他藏好信。轩平做了个手势,它就扑棱着翅膀飞起来,半空中打了个转,斜飞着越出窗去,转眼消失在如墨的夜色中。
第五十六章收之桑榆
“一向说,兵合则力强,兵分则力弱。成玄策把谢璇遣去了惠阳,却又让轩平留守附近,这到底是怎麽想的?莫不是自觉兵多将广,还是以为轩平将略更胜一筹?”
沈安颐漫步于关楼上,遥望着天边千里阵云。风势正紧,一息不停地鼓舞着她的氅衣,犹如即将扬起的战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