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380)
上官陵听在耳中,心下很快整画出理路,摇头道:“攻守势易却也不至于。此乃不得已而用之的险计,可一不可再。陛下可下旨抚慰裴温与诸将士,并令荀雁生调拨兵马协助裴温防守桑野,以待陛下遣援。”
沈安颐端起案上的荷叶茶,缓缓抿了一口,沉凝的神色略微散去几分。
“除此之外,梁悬黎这人是个变数,须得设法除去。”
末尾的“除去”两个字说得咬金断玉,上官陵心头莫名一跳。但她没来得及细想那令她心慌的因由,繁促的军情国事已经牵远了她的神思。
“可令容王将他调走。”她听见自己这样说。
“调走?”沈安颐向她看去,似乎微有讶异,但随即平複了,颔首道:“也好。”
-
梁悬黎坐在帐中,肃然注视着手边的卦象。卦爻所示,与他原本的判断一致,但就算以此告诉杨彦,怕也没什麽用处。
正当他思索之时,人影一晃,钻进帐来。他擡头一看,原来是阿客。
“小将军!”他微笑招呼,一面随手抹走案上布卦的铜币。
阿客在他面前站住,似有些赧然:“您也这麽叫我?”
梁悬黎见状,不禁笑得更欢悦了:“大家都这麽叫,我岂能不入乡随俗?”
当初阿客受官时年纪尚小,形貌不比成人,又不知姓氏——虽被容王兴起赐了姓,但他总不爱用。大家不好称呼,便叫他“小将军”,这原是无法之法,但阿客听在耳中,却觉得挺满意。文忆年是大将军,他身为大将军的弟子,被叫小将军最适宜不过。以至于后来他逐渐长成,身量体格都再当不起这个“小”字时,仍坚持要别人称他为小将军。
“您叫我什麽都行!”阿客想起来意,正了颜色,“杨将军叫我送您回繁城。”
“回城?”
梁悬黎静默了起来。
当时击退裴温收回繁城,杨彦倍受鼓舞,意欲趁着大胜之势,一鼓作气夺回桑野。然而梁悬黎表示反对,说是取得繁城实因裴温新败士气受挫,如今重整了旗鼓,论战力并无明显劣势,何况外围尚有荀雁生策应,倘若进攻,有腹背受敌之险。杨彦只得作罢,却悒悒不乐得很,而今要遣他回城去,想必是打着撇开他自行其是的主意了。
身为被朝廷临时塞到前线的参军,他实际上孤立无援,若事事与杨彦作对,必然没什麽好果子可吃。
“既然杨将军有令,我自当遵从。”
暂时解除战争威胁的繁城隐有複苏迹象,户无余粮、樵采路绝的日子好像都在不断远去。梁悬黎走在街道上,心情有种说不出的複杂。作为敌军,裴温所率的昭国大军对繁城的保护可谓尽仁尽义——甚至比杨彦的部伍还要好上几分,他们收回繁城时,城中非但没遭到进一步破坏,似乎还稍微修整了一点。
他怀着纷乱的思绪,在城内安静等待着杨彦的新消息——大获全胜,或惨遭失败。结果消息和命令没等来,却先等到了阿客惊恐的脸色。
“梁大人,你快走吧!”
他把正在茶馆里品味苦水的梁悬黎拉到一边,说起悄悄话。
“杨彦攻不下桑野,又折了些兵马。他怕自己过大于功,又被你遮了风头,便在奏报里做了手脚,把弃繁城的事归给你,却把退敌收城的事揽在自己身上。如今大王动怒,要拿你问罪,圣旨已在路上……他和副将说话,被我听见了,应该错不了!趁钦差还没到,你快走吧!不然的话,恐怕就像他说的,押回奚阳,就‘免不了一刀’了!”
梁悬黎听他絮絮叨叨说了半天,却没听见多少,到后来,只觉得脑子乱嗡嗡的,连阿客什麽时候走的都不知道。他闷不吭声地依然坐到原位上,仿佛什麽“一刀两刀”、“圣旨监押”的事跟自己没多大关系,只是视野有些不明所以的模糊。
“客官,”店伙计突然走过来,递给他一张折起的纸:“有位客人给您这个。”
“哦?”
梁悬黎略带疑惑地接过,展开一看,不由心底微震。
纸页上清清简简,只有两行字:
“生为乔木,本就可擎苍独树。既为鸿鹄,何必与燕雀为伍?”
握着纸笺的手微颤。
是谁,竟能一眼窥破他的心绪?
“小哥。”他忍不住唤住伙计,问道:“那位客人坐在何处?”
伙计道:“他已经结账走了。”
梁悬黎站起身,从栏槛向楼下的街市眺望,但见人来车往,碌碌忙忙。一片尘影纷错之中,唯有一道墨色身影,清俊峭拔,不同衆生,令人瞩目,此刻正快步穿过街心。
那人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步足微顿,回眸向他一望。
梁悬黎立刻就释然了。
“上官陵……”
第十四章倾盖如故
水殿风来暗香满。
此处并无水殿,只有草桥竹亭,暗香倒是幽延不息。梁悬黎看着眼前人,心里颇觉诧异,上官陵身为昭国丞相,这时候应在临臯伴驾,怎会出现在千里之外的此地?
上官陵好似看出了他的疑惑,微微一笑,道:“在下另有事务,途经此地,偶与梁大人相逢,实为有幸,因此不揣冒昧,特请大人前来一叙。”
梁悬黎听她说是“途经”,暗想此地离连越不远,兴许要往那边去,至于做什麽,似也不难揣测。他心下转过一遭,嘴上也不多问,只是拱手道:“能得大人赐教,在下不胜荣幸。”
上官陵做了个引让手势,二人一道款步入亭。
亭中方桌矮小,仅摆着酒壶酒盏。上官陵道:“出行匆促,备不得筵宴,唯有薄酒一杯,望大人莫弃。裴将军自东征以来,未尝一败,女王陛下听说大人之名,特嘱在下代为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