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416)
沈安颐突然伸手,向前迈出一步,似乎想要握住他。
阿客猛然醒神,却后退了一步。
“不!”
沈安颐一愣。
“我是容国的小将军。”阿客避开她的目光,嘴唇不住哆嗦,“是你吞灭的容国的小将军。”
沈安颐脸色僵住,眸中骤然掠过一丝自己也难察觉的杀意。
“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那又怎样呢?”阿客背过身去,微低着头,“是容国将我养大,是文将军教导了我。他们给了我生的意义,我也要为他们而死。”
沈安颐沉默良久,再度开口时,已然恢複了冰雪般的冷静。
“昏君乱国,值得你如此麽?”
阿客没作声,不自觉捏紧了拳头,指节与脸庞一样苍白。他缓缓擡头,视线停驻于眼前斑驳的墙壁。这一堵斑驳的墙壁,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的磨洗,曾有多少人在它面前沉思,在它身畔哀哭,又在它脚下死去?
“你不明白……”他喃喃自语地道。
“不明白什麽?”沈安颐秀眉一挑,“我说得不对?”
阿客不能说她不对。“昏君乱国”,他在心底里暗暗承认,以容国的情状,也真不枉担这四个字。可是,可是,那并不是他行动的真正根由……
他心心念念不能抛舍的,不是别的,而是师父,是他坚持到最后一刻,宁死不辱的师父啊!
师父死去了很久,可对他来说,却好像时时在侧。师父的英灵不曾灭,一半埋在故国的土地下,一半住在了他心里。
容王死了又如何?容国灭了又如何?他所做的一切,从来不是为了那些。他只是不能忘却师父和他说过的话,不能忘却那温柔坚毅的目光,它曾如何满怀期待地在他身上停驻过呵?师父也许不知道,在他心里,最高的表彰不是朝廷的策勋,不是敌人的首级,而是师父赞许的凝视,它意味着一种无上荣耀——你已成为与我同样的人。
什麽也不能阻碍他的决心,火海刀山他也要走下去。不为任何功勋,不为任何荣名,只是将来黄泉相遇,师父也许会摸摸他的脑袋,笑赞一句“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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监牢里的日子不知晨昏,但奔波战斗和接二连三的沖击到底耗尽了他的精力,等他恢複清醒,再次睁开眼皮时,人已经躺在了宽阔的宫殿里。
“殿下万安。”
几名内侍宫女在他榻前请安。
阿客心中一惊。
“这是什麽地方——”
不必说……
“我怎麽会在这里?!”
他从床榻上跳起来,沖向门外。内侍宫女见状惊愕,急忙追了出去:“殿下!”
才奔出殿门,眼前人影一晃,几名禁卫沖了出来,迅速挡住了他:“殿下何往?”
阿客勉强捺住心头烦躁:“我不属于这里,让我走!”
衆侍卫面面相觑。显然,他们是奉君命守卫在此,既是保护他,也是看管他。对于这位突然到来的“新王子殿下”,他们也是好奇又疑惑,比起这位的喝令,当然还是以沈安颐的钦命为重。
“殿下,您还是先忍耐两天。”一名侍卫和气地笑笑,劝解道:“等陛下发了话,您想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
提起“陛下”,阿客暴躁更甚,只觉心里堵了一团乱麻似的,千头万绪,拆不出理不清。什麽陛下?你们的陛下与我何干?无关麽?可她是姐姐……呸!什麽姐姐,我从没有姐姐!
脑袋仿佛要裂开,他猛然推开面前的侍卫,试图强行沖出去。
“殿下!”
不愧是禁军,训练有素,只一瞬间又将他团团围住。
“放我走!”
阿客暴喝一声,一脚踢翻离得最近的侍卫,拔出他的佩刀握在手中。其余侍卫见状,怕他更有过激举动,遂一起扑了上来,企图将他制服。
阿客脸色通红,怒火沖头,不管不顾地和侍卫们搏斗起来,混乱愈演愈烈,突然响起一声刺耳之音,伴随着瞬起瞬灭的嚎叫,一道血箭射在了阿客的身上。
余人哄然散开,阿客愣愣站在原地,看着那名侍卫倒了下去,一片殷红染透了地面,头脑顿时空白。
“什麽事?”
沈安颐的声音传来,随后,衆人便看见了那道熟悉的严丽身影。
“陛下……”
无须过多解释,沈安颐看见眼前情景,立刻就明白了一切,她深深凝了阿客一眼,沉声道:“将他押回寝殿去!”
一切如旧。
然而阿客失却了他的猛气豪情。
日複一日,他温顺地待在安置他的宫殿里,像在等待着某种“该有的命运”。这温顺也仅是一层表象,他的内心实在没有表面上那样平静,依然翻涌不止,依然暗流不息,只是不再那样暴烈,就像沸腾的滚水关小了火,汩汩地炖起小盅汤来。
隔着开阔的窗户,琉璃殿瓦的晶莹光泽如几点碎星落入他的眼睛,也落在檐下嬉戏的小女孩圆鼓鼓的发髻上。
“那是谁?”他询问一旁侍候的小宫女芳藻。
芳藻举目望了一望,道:“那是许太史的千金,因陛下看着喜欢,常叫许太史送她来宫里伴驾。”
“许太史?”
“是奴婢忘了,殿下不认得许太史。”芳藻垂面一笑,“她是国子祭酒文修年大人的夫人。”
“文修年大人?”阿客心头一震,视线再次投向殿前玩耍的女孩儿,不觉平添了几分複杂,“这麽说,她是文大人的女儿?”
“正是。”
阿客沉默了。
文修年的女儿,自然便是他已故的师父——大将军文忆年的亲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