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423)
忘岁月睨她一眼,却没辩驳,转而把视线投向了千机公主。
“不行!”
焚音圣女突然跃之二人之间,将千机公主挡在身后:“你不可杀她。”
“她已经没用了。”忘岁月皱眉,忽又一笑,伸手勾了勾她的下巴,“你乖乖听话,不要多事。等本座即位,便封你为昙林王后。”
千机公主气得浑身发抖,猛然转身向门口扑去。忘岁月岂能放她逃走,钢刀脱手掠出,直袭千机公主后心。
噌——
一根禅杖破空而至,不偏不倚,将钢刀挑飞开去。
忘岁月一愣,看清来人,登时怒溢毫发,咬碎银牙。
“又是你!殷雪衣的手都伸到昙林来了?”
“不要误会。”灭空胳膊一扬,将飞回的禅杖接在手中,掸衣笑道:“这与殷盟主无关。贫僧等人只是回乡探亲,不料路遇王驾,奉命来宫中探查消息,碰巧撞见你行兇而已。”
“胡扯!”忘岁月怒道,“你一个和尚,探什麽亲?”
眼神偶一滑动,恰见千机公主已跌跌撞撞奔出了门,忙踏前一步,一道掌力扔了过去。灭空阻拦不及,千机公主闷哼一声,倒在了玉阶前。
候在宫门外的鑒深望着灭空抱着个人走近,心头顿生一股不好的预感。
“师兄,这……”
“这是太后,不幸遭了忘岁月毒手。”灭空叹一口气,“你去找个地方把她埋了吧。”
鑒深怔住,忽有点不敢看他怀里的人。
然而灭空把人强塞到他怀里。他不得不低头一瞥,只一瞥间,已看得清楚——果然是千机公主。虽然是面色如纸,唇边挂着未涸的血迹,狼狈憔悴不堪,却仍看得出是她的样子。他心间一涩,仿佛揪紧了一瞬,赶忙移开视线。
“可她是太后……”他对灭空道,“就这麽草草埋了,只怕不妥。”
“也对。”灭空想了想,擡起眼来,将他上下打量两遍,“要麽,你带着她去禀报大王,不过依我看,大王也只能吩咐你埋了……”
鑒深心不在焉地听着,回过神来时,自己已抱着千机公主走在寻找“宝地”的路上。“宝地”尚未找到,怀里的人却悠悠醒转过来。
“公主,你醒了……”
他赶忙将人放下,让她坐在一块磐石上。此处是一片荒地,孤蓬飘摇,衰草连天,然而天色犹清,山色犹净。
千机公主默默不语,只是看着眼前人。这是她曾经无比思慕的人,无比渴盼的人,是她曾经觉得,只要见到他,待在他身边,就能感到莫大幸福的人。然而经过了这麽多波折,这麽多磋磨,这麽多残忍的遭际,她的心弦早已绝尽。如今她看着他,只觉得朦朦然,昏昏然,和丝丝缕缕的、可谓微不足道的感伤。
鑒深也正看着她,想到的比她更多——或许也是更少。
他后来回忆起来,总觉得后悔。那时在寺中重逢,他至少该看她一眼才好。只不过当时志意消沉,心乱如麻,以至于竟忽略了她。但无论如何,他总该看她一眼才好。即便不能令她心回意转,也可稍予她些抚慰安宁,免得她陷堕更深,可他竟然忘却。因地上的细微漏失,随着诸缘积聚,或许就会酿成果地上的大憾恨。
他低下头,看向千机公主,眼皮忽然不自禁地一抖。
“你为我落泪?”千机公主似乎惊讶,伸手接住几滴泪珠,面容上露出笑来,带着几分不自知的伤感,像一朵即将开败的花。
鑒深眼眶里有泪,眼神却依旧清净而深慈。他凝视着千机公主,他想这姑娘真苦,在他眼前,这般苦。而在他看不见的地方,犹有无量衆生,比她更苦无数倍。
可他此刻看着她,仍然不能忽略她的苦痛,不能因大苦的存在就认为她所受的不足挂齿,不能不为她悲泪。
六道衆生,皆有不同的苦痛,无论是大是小,都没有本质的区别。
“你想救我?”千机公主对他微笑。
鑒深咽下泪意,道:“我救不了你。”
无法挽救。除了她自己,没人能挽救根本。衆生亦然。他竭尽平生所能做的,不过是在衆生的心田里种下一颗善种,埋下一段宿缘,以待来世的成熟。若能埋下,哪怕要经过百千万劫,哪怕山海变为虚空,金楼玉阙俱作了尘土……也终会成熟。
千机公主靠在他肩上,声音很软弱,她说:“你知道吗?如果那时候你来带我走,也许我不会走到这一步。”
鑒深说:“就算我去见你,也不会带你走。”
千机公主笑着咳嗽起来。的确,她早该明白的,他们二人从一开始,就不在同一条道上,注定不可能有任何结果。的确如此,理所应然,势所必然。
可她总归还是有一点不甘心。
“你为什麽要对我这麽好呢?”她这样问,心里像有个摸不着的结,影影绰绰,梗着疼。
鑒深一手揽住她秋叶般瑟瑟发抖的身子,让她觉得好过了一点。她不舍地细看着他清净祥和的眉目,看那凝视着她的目光,仍和从前一样温暖如春,离乱经年,未曾改变。
为什麽,对我这麽好?
至死不解的癡妄。
鑒深擡手,拭去她腮边清泪,落下一声叹息:“我佛慈悲。”
第一章浮丘一遇
词曰:
一去仙乡万里,半生弹指声中。罗裙香雾玉钗风,砌成此身何用?
人世几回伤往,悠悠千古情同。酒阑人散锦屏空,都是黄粱一梦。
相传,四海归一之代,承平千岁之时,朝中有一女相执柄,幽赞神明,辅翼圣教。之后卸任还乡,路途中偶逢仙人,于是认取真身,参破大道,起祥云,驾长风,泠然飞举,飘然远去。观者闻者,无不嗟叹。世殊时移,后来客子游蕩至此,不见云中仙,不见芙蓉面,唯见旧辞一章,半壁残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