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435)
“陛下。”他弯身一礼,“这伙叛逆自恃武功,藐视天威,连宣敕的钦使都敢肆意杀戮,若不尽早铲除,只怕养虎为患。依臣愚见,必须立刻发兵,问罪讨逆,蕩平长杨!”
“不可。”梁悬黎赶忙出声,“陛下,此事还需从长计议。发兵讨逆,固然可以彰显天威,但若无充分準备,只怕会适得其反。长杨倚山带河,叛军又士气正盛,我若贸然相战,恐难有胜算。况此叛军既欲讨封,便是有归顺之意,可惜时机差错,以至于此。而今民生已是艰难,若再历战祸,恐怕天下疮痍。陛下不如先移书责问详细,倘其未服,再伐不迟。”
陆丛听到“责问详细”四个字,脸色登时一紧:“陛下……”
剩余的话被沈安颐的眼神压了回去。
“陆卿忠心耿耿,朕甚知之。”
陆丛不敢强辩,恭敬辞退了出去。宫道平坦笔直,他的心思却是千回百转,回想起沈安颐说“忠心耿耿”时的浅笑,他总觉得仿佛别有深意,昭国女皇,可不是当年的容王那般好糊弄的人物。
若真叫这边与叛军通了详细,他这个中间人怕就岌岌可危了,就算沈安颐宽宏大量,不计较他的巧辞隐瞒,为了安抚叛军,多半也乐得把自己的脑袋送给他们。于是两边各有台阶,干戈不动,天下太平,唯独他一人做了冤死鬼。
想起阻挠碍事的梁悬黎,他气闷更甚。想当初在容国时,此人连当他的马前卒都没资格,如今却得了意,时时处处压着自己一头。一样做了亡国贰臣,他倒整天一副忠义之士的模样,满嘴天下大义,也不知哪里来的底气!
他一面寻思,一面踱着步子往前走,才近宫门,便见一人身着高级禁卫服色,迎面款步而来。两人一照面,陆丛立刻认出这是陛下的侄子沈玫,如今已长成为少年,虽仍有几分野性难驯,王孙的体仪还是像模像样。
他便站住了,含笑招呼。
“殿下这一身,可是越发英武了!”
“皇姑母说我也大了,该理会些事。自家里舞枪弄棒,不如到禁军中担个差事,也算是历练。”
沈玫坦坦说着,脸上颇有得色。陆丛见状,心思一动。
“殿下武艺过人,自不必说。然而禁军的差事,顶多派给旁支宗室,自古以来,可曾有太子当禁卫的?”
他适时地住了嘴,吞下了最后两句紧要话头——殿下被遣去当禁卫,怕就与嗣君无缘了。
沈玫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会儿。
“陆大人可真操心!我本就不是太子,也从来不想当那个。”
对于陆丛的小动作,沈安颐无暇也无心料理,一个刚刚送到的消息,正令她心潮澎湃,惊喜交集。
“上官大人到了?什麽时候?还不快请她进来!”
在这内忧外患纷然之际,上官陵的到来,无疑是冬日里的暖阳,瞬间穿透了她心间重重阴霾。一时御榻也坐不安稳,她忍不住站起身来,向殿门走去。裙摆从砖面上轻拂而过,留下细语般的轻微声响。
她倚在门边,举目望去。多少年了?从她们初相识,到后来分别,究竟过了多少年?从那时分别,再到如今,又过了多少年?不必说,这都是有限的年月,可数的日子,然而她总常有一种错觉,仿佛那些光阴的流速与平常不同,并且还在不断变化,越流越慢,越拉越长,直至弥散开来,成了无边的涯岸。
南乡音,北乡音。年年空自抱书琴,谁言若比邻?
尘满襟,泪满襟。孤星长夜梦何频,都是少年心。
一阵轻盈的脚步声将她从深思中托起,天色并无变化,她的视野却越来越亮。那道久违的熟悉身影如春风一缕,穿过经年的岁月,飘过形胜的河山,终于来到了她面前。
“上官陵……”
沈安颐愣愣望着她,只觉眼前景象似梦似真,一开口,带出了一丝不能自抑的颤抖。
那人敛袖拂衣,盈盈下拜。
“臣上官陵,参见陛下。”
第八章堕地空花
或许这就是最后一面了。上官陵目光凝凝,静视着对面的人。君王也好,挚友也罢,这些名色,乃至四周金碧辉煌的种种形色,都不过是一团团结空而成的可爱花影。
此身非常身,眼前人是梦中人。
与沈安颐不同,她的心底只是一片清澈的宁静。如来说衆生,即非衆生,是名衆生。世间实无可度之人,假名度人。然而她又为何还在此地呢?
“菩萨不断一念生相无明,是以往来世间。”
“往来世间,以求广度如幻衆生。”
若无广度之愿,即非菩萨行;若不识所度衆生皆为幻影,亦非菩萨行。
沈安颐拉着她坐下。
“你可算来了。我多次想降诏传你回朝,又实不愿勉强了你。”
上官陵眸光点点,笑意微微:“陛下厚恩,臣没齿难忘。”
两人对坐了一会儿,沈安颐忽想起一件事。
“对了,之前听说你找到小昀了?究竟是怎样情形?怎麽不顺便带来给朕看看?”
上官陵略一迟疑,摇了摇头:“此事未可当真。”
那时夜女负伤昏迷,离开化乐城后,她反複思量,还是将这姑娘带回了顾红颜家。顾红颜一见到此女面貌,也是立刻认作了代小昀。上官陵将她拉到一边,细细告诸前事,顾红颜半惊半疑,却也没多说什麽。之后夜女醒来,顾红颜忍不住将她当作小昀对待,意甚亲近,夜女却颇惶惧,对她的热情又是疑惑又是不自在。顾红颜原本觉得十之八九是自己女儿,见她如此态度便也怀疑上了,再打量时,便越看越不是自己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