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96)
鑒深只是目视着她微笑,既没有应承,也没有更进一步追问的意思。
千机公主暗暗着恼,待要径直表明心意,又羞臊得慌,通红着脸好久,只得问道:“你……你见到我,可欢喜麽?”话刚出口,她已预想到对方的否定答案,先就要生出几分伤感来,不自觉地咬住了丹唇。
鑒深打量了一下她的神色,没有立即回答,却慢慢伸出手,指点着旁边一朵新开的小花,对她道:“公主,你看那朵花开了。”
千机公主点点头:“嗯,是开了。那又怎麽样?”
鑒深道:“公主见它开了,可欢喜麽?”
“欢喜?”千机公主盯着那朵花,煞是好笑,“也还算欢喜吧……但它自开它的,我欢不欢喜有什麽紧要呢?”
“公主于贫僧,亦是如此。”鑒深微笑,“贫僧见公主,如见花开。”
千机公主呆滞了好一会儿。这答案大出意料,虽不如愿,但听在耳中也并不令她觉得生气或伤心,可又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味。
“那你为何布施他人,却不把功德留给自己,反要给我?”她犹不甘心,双颊愈红,“这种事,我只见母后曾经为父王做过……”
鑒深怔了一下,大概没料到她的理解方式会是这样的。
“公主需要,贫僧不需。何况原本就是公主的东西,自然该归给公主。”
千机公主怎麽也听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不由发急:“怎麽不需了?你们佛门弟子不是最看重这些功德事业的麽?”
鑒深轻轻摇头:“佛门弟子,志在菩提涅槃,要那些世间功德有何用呢?”
“我不管!”千机公主鼓起腮,“你就喜欢我一下不行麽?”
“公主,”鑒深无奈,“贫僧是出家人。”
“出家人怎麽了?你可以还俗的呀!”她仿佛突然找到了契机,转嗔为笑,凑近来认真恳求道:“你还俗好不好?”
鑒深无奈摇头。
“你就这麽喜欢当和尚?”千机公主柳眉竖起,袖子一摔,“当和尚能有什麽好处?”
“对了,”她转回头,万分不解地看着他,“你为什麽会当和尚呢?”
鑒深轻缓擡目,世间微尘如许,点点都飘映在他的眸中。
“说来也是机缘。”
“当年故乡发生瘟疫,父母乡人俱亡,我孤身逃避远走,行至此处,在这寺中借宿。一天散步到讲堂外,听见堂内讲经,说到‘声无既无灭,声有亦非生,生灭二圆离,是则常真实’。我听在耳中,只觉玄妙非常,然而苦思多日,依旧茫无头绪。一日午间,我在此林中小睡,梦中偶至一华堂,宾客欢笑,歌舞交杂。我坐席间,内心突生疑怪:‘寂静林中,何来如此舞乐歌声?’一念所至,梦境顿消,竟于将醒未醒之剎那,忽觉声空,亦觉身空。”
“什麽意思?”
“就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感受。”鑒深看她不解,也仅是笑笑,把话说得尽量简单:“大概类似于人在很专注地做一件事时,感觉不到自身存在的状态。只不过我当时什麽也没做,所以对这种宁静无际的感觉体验得比较清晰。”
“虽然只是很短暂的体验,却令人无法忘怀。我仿佛于无意间,忽然窥见了真常世界的一隙,从那时起,我对佛祖所言深生信心,觉得此处便该是我的归处。”
千机公主托腮坐在旁边,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样子极其专注。鑒深说这些话的时候,年轻素净的面容像是能生出光来,令她看得移不开眼,至于究竟说了啥,却压根没听几句到耳朵里。
好半晌,她才突然回过神来。
“我也不能说你的想法不对。”她意兴阑珊地笑了笑,没法劝动鑒深,索性耍起无赖,“但你就喜欢我一下又能怎样?我这麽喜欢你,你为什麽就不能喜欢我?”
鑒深沉默顷刻,忽道:“若有一人,身长相貌,学识秉性乃至记忆皆与鑒深一般无二,并且,他的名字也唤作‘鑒深’。”
千机公主一怔,听得他柔声发问:“彼时,公主喜爱者,又该是何人?”
这问题很离奇,千机公主犹豫片时,笑道:“我当然还是喜欢你啦!”
“那人与我并无不同。”
“怎麽可能?不管再怎麽一样,他毕竟不是你。”
“哪里不是?”
千机公主语结。
鑒深看她答不上来,方才慢慢开口:“所以说,公主喜爱的鑒深,并非贫僧,只是公主的心念而已。”
“可,可大家不都是这样的吗?”千机公主不服气,“要照这麽说,世上所有的情爱,都是虚幻不实,都是毫无意义的了?”
鑒深注视着她,良久不语。清风簌簌,弄襟拂衣。
那实在是一个很奇妙的场景,千里追随的癡心公主,在鑒深初结禅缘的竹林中,与他长谈着情爱的真义。傍晚的幽篁林里一片空寂,偶尔传来两声虫鸟啁啾,法师的身后是千竿青翠,摇曳着霞日陆离。
“爱为生死本。”鑒深道,“世间衆生,因爱有欲,因欲受生,因生获死,历百千劫,轮转无尽。”微不可闻的叹息湮灭在唇畔,他的视线投向远方。
远方山峦淡淡,如同晕开的青墨。
驿馆。
殷焕觉得自己头快炸了。
身负桓王诏命,身负两国交谊,他不敢抱屈不敢叫苦,一路加倍小心的将和亲队伍护送到昙林,眼看王城近在咫尺,却突然闹出了这档子事!
迎亲使伊宋一手将身着喜服的女子拖摔在地上,一张脸已经气得白不像白紫不像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