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梦效应:行刃(258)
不知不觉,通感似乎被打开了。伴随着昏暗里骤然多出的一抹大面积的白,秦予义感觉到自己衣服底下的皮肤触上了一片冰冷刺骨的空气。同一时间,他的手背被碰到了,皮肤触摸皮肤,在通感传输分享的作用下,变成了双倍的感官。
很快,他的手被引导按上了一处类似天鹅绒质感的皮肤。
那是商觉病态苍白的心口,有一条手术过的伤疤。
秦予义掌下是被起搏器控制、平稳得没有一丝变化的心跳,和他自己的跳动如擂鼓的心率截然不同。
“比生物机械体软一点,但也好不到哪去。”商觉扯开嘴笑了一下,可那笑有点像哭。
秦予义猛地想起商觉之前对他说过的那句话——
这里面没有大脑。
头颅里面是空的。
一阵恐慌骤然从心底升起,窗外微薄的光线虚虚一层映在商觉的脸上,他看上去仿佛变成了一缕青烟,握不紧,抓不牢,转瞬就会像过眼云烟一样消散。
秦予义几乎觉得下一秒他的手就要戳进对方的胸腔,手指关节不受控地抽跳了一下,指腹与那柔软的皮肉之间,多了一点间隙。
可在旁人眼中,这样的动作,却像是退缩。
商觉的嘴角勾起自嘲的笑,黑洞洞的瞳孔逐渐明亮,像是星野底下压着一团磷火,那团冷色的焰挟风燎原,烧出了不轻易示人的执拗与疯狂。
“我和你不一样,连个像样的身体都没有。”
“我不在乎这些。”秦予义低声说。
“不在乎……”商觉複述着他的话,一把抓住秦予义的手。
这回不再是克制的平静,反而撕碎了律己守纪的得体,多了几分粗野的放肆。
“那就再告诉多告诉你一些更不像样的秘密,比如我这副人类的身体……”
商觉拽着他的手,朝与两颗贴近的头颅相反的方向按去。那抹挂在唇边的笑是秦予义从未见过的模样,大有一种万劫不複,只顾当下的张狂。
“这具从少年时代就浸泡在休眠仓里的身体,患有性|功|能障碍。”
商觉像是要亲手粉碎秦予义由回忆构筑的幻象那般决绝,把自己的全部都毫无保留地暴露出来,坦诚到无可隐藏的地步,一览无余。
“心、脑、欢愉……都不完整,包括当初救你出克隆基地的少年商觉,你也已经无法从我身上看见他的半分影子。”
商觉在秦予义的面前轻轻闭上了眼。
秦予义深眉之下的视线触上商觉的苍白眼皮,宛如遁入白昼的平川,不见沟壑深影的交错。
白昼平川会让人迷失方向。
“你恢複记忆只用了一天,而我等了十年。”商觉闭目轻叹。
“十年啊……我没有一分一秒不是为了清除种梦的计划而活。”
“除了灵魂之外,我已经一无所有,再也赌不起了。”
秦予义久久地维持垂头的动作,忽然想明白横在他和商觉之间的是什麽了。
如果他和商觉落实彼此相爱的关系……那麽按着计划走向终点的时候,他必须亲手杀掉自己的爱人。
但他不能逼商觉放弃计划。那是商觉付出半生心血,辛苦经营,比命还重要的理想。
现在,他和商觉在一起度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坚定不移地走向对方会死亡的未来。
秦予义深吸了一口气,胸膛起伏不定,缓缓将自己手从商觉的手中抽了出来。
“我知道了。”
秦予义专注看人的时候,上眼皮不会用力,睫毛像藏光一样,平平地遮挡掉大半瞳孔。
他也遮掉了瞳孔中倒映出来的大半部分商觉的身影。
“我或许真的只是在扮演角色,入戏太深。”
他擡腿,越过商觉,垂在身侧的左手关掉通感,朝门口的方向走去。
“太冷了,把衣服拉上吧。”
极乐原野
秦予义穿过造型奇特、横跨西南两地的拱廊,沿着宽敞的洛街一路向与公寓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经过潦倒破败的商店,经过尘封的荒废剧场,经过没有任何色彩装点的街景,经过不曾轻松言笑的人群,却全无心思关注周围为什麽如此萧索。
前方出现了废弃许久的火车轨道,奥德拉德克的火车铁轨很古旧,灰白野草淩乱地填满轨道的间隙,秦予义不自觉走了上去,等他思绪拉回当下时,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沿着轨道走了很长一段路。
夜幕降了下来。
奥德拉德克没有路灯。
这里只有浓云、寒冷和数不清的尘埃。
云慢慢向地面沉降,化为了淡青色的雾。秦予义在前方的雾中,隐隐看见两个一大一小的身影。稍大一点的少年背着七八岁的孩童,走得有些吃力,细瘦的小腿打着颤,托着背上之人的臂弯却平稳有力。
他听见前方传来两道还未进入变声期的嗓音发出的絮语。
那些琐碎的声音,是关于星星、树枝、红移、天蝎心髒的言语。
也是他和商觉再也无法複现的过去。
呜——
忽然前方不远处亮起一盏极其强烈刺目的探照灯,是飞驰而来的火车前照灯,像发光月盘一样硕大,直沖雾中那两道年轻的身体撞去。
如同碾过一段空气,碾碎秦予义回忆中的最后一点缥缈的眷恋。他任由探照灯的白光压上自己的脸。
忍过白光晃眼的一阵眩晕,寒风从他身后跑到他身前,吹散他面前的迷雾,为他拨开了探照灯的真相。
那的确是一盏火车的照灯。
不过火车是废弃的,被丢在轨道半路,改造成了一家火车头酒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