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年雪(48)+番外
车窗外是熙攘喧腾的西湖夜,车窗内是静谧安宁的方寸地。程音不敢大声呼吸,神思也跟着车摇晃不定。
她正有些疑心他是否已经睡着,忽听他在黑暗中开口。
“知知。”他声线低沉。
程音一凛。
季辞睁开眼,转向她所在的方向,清晰的侧脸线条变成黑色剪影,唯有瞳仁时明时灭,映着车窗外的灯光。
“你这么多年,都没去看过程老师?”
到底还是来了。
她本以为,他再不会跟她提起这一茬。
程老师也就是她亲妈,旁人一般尊一声“程教授”。季辞从小叫她“老师”,习惯了便一直这么叫。
程音目光游离,车窗明净,映着她略略失神的脸。
“没,”她笑笑,“有什么可看的。”
确实没什么可看的,八宝山上的一个小格子,平平常常,毫无观赏性可言。
程敏华女士来去自由,突然有一天不想活了,抛下一切说走就走,想来也不会在意,逢年过节有没有收到她烧的香。
季辞却不是这么解读的。
“你还恨着她么?”他问。
“没有啊,怎么会,”程音笑道,“我又不是十几岁的小孩。”
只有十几岁的小孩,才会在被妈妈抛弃时,哭得撕心裂肺。
那次她差点跟着程敏华一道自杀——连最爱她的人都撒手不管了,她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闹到家破人亡,说到底,全是为她所累,她哪有脸继续活着?
是三哥,没日没夜看着她,才拦住了她迈向地狱的脚。
可到最后,三哥不也离她而去了吗?
被至亲抛弃的绝望,第一次尝到时,比死都要寒冷,但多来几次,就会在麻木中习惯。
“我要是还恨她的话,”程音笑得洒脱,“就不会改成跟她一个姓了。”
也不会坐在这里,好好跟你说话。
人生是一场漫长的必修课,会将人慢慢磋磨成意想不到的形状。
这世上有很多事,分不清对与错,也不存在原谅和悔过,只有接纳,共生,奋勇向前,永不回头。
程音轻轻吐出憋在胸口的气息,笑容浅淡平静:“季总。”
称谓决定身份和关系,她可千万不能再把关系弄错。
“那个名字,我很久没用过了,听着有点不习惯。要不,您还是叫我程音吧。”
红灯将车拦在了路口,窗外,不知何处传来阵阵歌吹,在黑夜里犹如旧年残梦,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漫长的沉默之后,季辞转开视线,低低应了句:“好。”
车辆驶离西湖景区,照明逐渐淡去,山间林木葱茏,虫声却稀稀落落,生出一丝萧索秋意。
程音从白天就满腹疑惑,见路越走越偏,实在按捺不住。
“我们现在,是要去谈您说的那笔生意吗?”
“嗯。”
“是……哪方面的业务?”
她怎么也想不通,有什么生意,万能的季总谈不下来,要依靠她来创造奇迹。
“你还记得羲和吗?”季辞问。
又一个记忆深处的名字。
羲和,帝俊之妻,山海经里说,她住在东南海之外,生了十个太阳,每天乘坐龙车向西出巡,为世界带来温暖与光明。
她是中国的太阳神,光明的缔造者。
当年程敏华给自己的科研项目命名为“羲和”,原因不言而喻。
“音音要相信,只要一直努力,事情就会变好,希望就能来临。”
她说这句话时,双眼明亮,笑容纯净,像一切六零年代生人,因为生逢其时,笃信一切皆有可能。
那时她事业顺利,家庭美满,唯一的不幸是女儿有眼疾——由于刚查出没多久,尚未灭失全部希望,也没因此造成夫妻不和,所以她还是灿烂积极的。
也许是因为名字起得好,短短几年,羲和项目突飞猛进,相关研究硕果累累。
很快,程敏华主持成立了一家初创公司,正式探索将研究结果用于临床实验。每天她都忙得昏天黑地,疲惫至极,也兴奋至极。
程音从小跟着她四处奔波,求医问药,其实早已不抱希望,也接受了自己将要失明的现实。
但在那段时间,被程敏华的情绪感染,她再次心怀侥幸。
羲和,是能照亮她黑暗世界的名字。
“这家公司,不是早就没了么?”程音问。
如果没记错,在她妈去世后不久,羲和便已就地解散。她爸林建文作为法定继承人,草草处理了全部遗产,卖掉了公司股份,随后带她离开了北京。
季辞摇头:“程老师去世之后,团队没有彻底解散,赵奇师兄独自挑大梁,重新注册了这家公司。”
“一直坚持到现在?”程音惊奇。
不过,这种事放在赵奇身上,也不算奇怪。他本来就是个奇人,本硕博连读,是程敏华实验室最资深的研究人员。
此人天生适合搞科研,身上有股痴气,成天不修边幅,疯疯癫癫,程音小时候还有点怕他。
“坚持了十多年,最近遇到一些困难。”季辞道。
“研究失败了,是吗?”程音并不奇怪,这世上多的是痴人说梦,哪有那么多奇迹可言。
“烧钱太厉害,投资人决定撤资。”
季总不愧是柳世一号工作狂,不知何时又拿出了他的PAD,镜片倒映屏幕的冷光,映照出冷峻优美的唇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