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年雪(50)+番外
程音站在冰冷的太平间,各路言论此起彼伏地将她包围,像凶猛残忍的食人鱼群,令她的身体发肤疼痛碎裂。
空气中浮动着血的味道,清晰而浓郁。
起初程音以为是幻觉,毕竟法医已经将程敏华的遗体收拾得很干净。后来她发现,那是因为她又一次咬烂了舌头。
她有个改不掉的坏毛病。
自从几年前被困火场,程音就多了这么个古怪习惯,每当紧张、害怕或者遇到极端情况,就会不自觉地咬住舌尖。
这种症状在一个月前变得严重,那一次,她险些将自己的舌头咬断。
当时她蹲在陌生的小区门口,在满口呛人的血腥味中,咀嚼她爸隐藏的秘密。
如果她没有好奇心就好了,程音对着太平间的门,后悔得肝肠寸断。
如果她收到了陌生信件,没有贸然拆开,就不会打开潘多拉的魔盒。
信是寄到她学校的,薄薄的一封,里面放了一张照片,照片背后用铅笔写了一个地址。
那张照片摄于北京游乐园,照片上有一家三口,在云霄飞车上纵情欢笑,即使只看照片,也能感受到幸福美满——假如那个男人不是林建文的话。
程音当堂逃课,循着照片上写得地址,找到了她爸金屋藏娇的公寓。
来开门的不是小三,而是一个与她年龄相近的姑娘。
面目也相仿,一看就跟她是亲姐妹。区别在于,对方敢坐云霄飞车,不会有医生天天叮嘱,杜绝任何激烈运动。
是个健全人,跟她不一样。
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爸才会在外面找人生孩子,程音掉头往外跑,边痛哭边如是想。
家里养了个残疾小孩,要想过正常的人生,何尝不是一种奢望。
程敏华起先到处求医问药,后来自己动手研究,她人生的最后几年,全部精力都用来琢磨如何治疗程音的眼疾。
有一年除夕,饭刚吃到一半,她突然有了新的思路,立刻放下筷子冲去了实验室……
那顿饭程音也只吃了一半,因为林建文大发雷霆,当场掀了桌,咒骂程敏华已经走火入魔。
直到程敏华自杀身亡,白布蒙面躺在了太平间,程音才幡然醒悟。
她就是那个魔鬼,给家庭带来灭顶之灾的灾星。
舌尖抵住牙关,程音轻吸口气,敲开了羲和破旧的大门。
赵奇的变化不大,一头狂放卷发,双眼皮宽而多褶,双目炯炯,仿佛一个本土版的爱因斯坦。
程音的出现令他惊喜,他将乱糟的沙发扒拉出一个座位,又从积灰的书架找出半桶发霉的茶叶。
看得出来,这家公司已经毫无运营可言,恐怕连厕所都得员工自己打扫。
甚至员工也没几个,都很面嫩,像是隔壁大学来赚零花钱的暑期工。
茶叶开出了霜白色的霉花,实在无法招待来客,赵奇自说自话,一定要跑到隔壁去借。
程音阻拦未果,只好等在原地,好奇地打量周围陈设。
俯拾皆是老物件。
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小心翼翼不敢细看,免得惊动太多回忆。
可一抬眼,还是和一张照片不期而遇。
那是一张集体合影。
相纸几寸见方,人脸不过指甲盖大小,即便如此,隔着好几米远,程音也一眼看到了程敏华。
穿潇洒牛仔服,梳时髦波波头,笑起来牙齿雪白整齐,不像一个科学家,倒像新闻台的主持人。
和她记忆中别无二致。
她的妈妈,从来都是一个很帅气的女人。
若不是因为错生了一个孩子,她的人生无懈可击。
程音不自觉咬住舌尖,慢慢走到了照片前。
枣红色的相框仿佛拥有魔力,像一小块幽深的开口,背后连通着过往的岁月。
离得越近,神魂越是摇荡,程音有些眩晕,似乎分分钟会被吸入相框。
幸好此时赵奇推门进来,捧着一盒借来的茶叶,走到墙边与她并肩而立。
“呸!”他忽然对着照片,吐了一口空气唾沫。
程音不明所以,这是哪一出?
顺着赵师兄的目光,她看向照片的角落,这才意识到,这张合影中没有季辞。
也不是完全没有,他原本所在的位置,被深深抠进去一个洞,只余身体而缺了脑袋。
“黑心的龟儿子!”赵奇随手捞起旁边一支笔,往洞的位置又狠扎了几下。
这恨,入木三分。
程音进来之前,便知道季辞得罪了大师兄,但没想到竟然得罪得如此彻底。
见她神色古怪,赵奇开口解释:“你是不晓得,龟儿子没的良心!”
“他干嘛了?”
“吃里扒外,背信弃义,程教授白疼他了!”
赵奇愤愤不已,与程音将原委细细道来。
当初程敏华突然故去,羲和群龙无首,却并未因此乱了阵脚。
研究项目正进行到紧要关头,大家都不想放弃,也有信心如期推进。
因为他们有季辞在。
小师弟资历虽浅,却是真正的嫡传,羲和的实验方案,很多来自于他和程教授共同的构想。
而且他是真正的压力型选手,技术难度越大,越能迸发出思维的火花,为众人照亮前路。
换句话说,程教授虽已不在,羲和的火种还在。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就在这众志成城的关键时刻,他们的火种却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