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歌者救世录(2)
就这样,她忘记了外孙何喻之,也忘记了何喻之的父亲。
虽然儿女们为她大致填补了空白,但失去的记忆终究无法觅回,他人的经历也终究难以感同身受。这些问题,就连最顶尖的神经科学家们也无法解决。
当时,何喻之已经搬去高中住校,甚少有空探望外婆;他就这样成为了外婆最陌生的亲人。
这对他而言是个莫大的打击,因为外婆是最疼爱他的人。他一直在期待一个奇迹,只是今日的宣判昭告他未能如愿。
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
何喻之点开消息,看到母亲说她到楼下了。
不出多久,门又开了。香水味抢先涌入房门,随之出现的是一位中年女士。她颇似小姨的面孔上覆着淡妆,充满歉意的笑容里透着不合年纪的纯真,而眉眼间却有一丝遮不去的愁容。
梁若霏将微微褪色的大衣挂到衣鈎上,说道:“喻之啊,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堵。”
“费用转我一下,就差你们母子了。”小姨插话道。
“好的好的。”梁若霏说着,合上双眼。
那边,小姨也合上了眼睛,几秒后才睁开。“行,收到了。”她说道。
何喻之一直很好奇用仿脑元件替代手机是什麽感觉。
母亲也去和外婆寒暄了。
“你们兄妹间要互相关照啊。”何喻之听见外婆叮嘱道。
这里似乎已经不需要自己了。他心想着,向母亲擡手示意,随即离开了病房。
***
四年前,16岁的何喻之经历了三重变故。
首先,在意识上传的预体检中,他因为罕见的基因病而未能通过。他盯着报告单上“自免疫性中枢脱髓鞘症”一行字,感觉胸口比灌了铅还沉重。
“这是什麽意思?”他将报告递给医生。
“这种病会让你的免疫系统攻击你的中枢神经,让你的神经传导短路。一旦出现症状,免疫系统会攻击仿脑元件,预期寿命也不够你完成全脑替换。目前这种疾病无法治疗,因此我们认为你不适合意识上传。”
“可我还没出现症状啊!”何喻之焦急地追问。
“你的基因型显示你有高于96.79%的概率在40岁前出现症状。”医生木然道。
“但是……我父母都通过体检了。我全家——至少我妈妈那边——没人有这种病。”
“你父母可能都是隐性携带者。”医生将报告推还给他。
何喻之父母的婚姻本就为人所诟病。父亲何永然的原生家庭不知为何与他没有往来,而婚后何永然更是以出差的名义频繁地不着家。
“早就跟你说了,别跟那个家伙在一起。谁知道他在外面跟谁鬼混呢。”小姨经常这样教育何喻之的母亲。现在这体检报告让小姨更加振振有词——这场姻缘在基因层面上就是个错误。
何喻之起初心情低落,但没过多久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以及它的一连串后果:无法上传意识,就意味着他无法获得意识ID;没有意识ID,就意味着他无法报考大学,无法在银行开户,并会很难找到工作。无法使用仿脑元件更是令他缺少了一种与世界交互的重要途径。
而作为基因的“幸运儿”,他早早就接受了自己“边缘人”的身份。
何喻之16岁的第二重变故则是父母的正式离婚。本来这是一件好事,但在父亲人间蒸发后,他也再没缴纳过每月的抚养费。为减轻母亲的负担,何喻之下定了决心,一成年就搬出去,自食其力。
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在甜品店打杂。没过多久,甜品店倒闭了,于是他开始做小时工,帮人遛狗、打扫卫生。一年多之后,他所在的平台禁止了线下支付,令他再次失了业。因此,现在的他需要寻觅新的出路。
至于他的第三重变故,那就是外婆的失忆了。
何喻之想着玻璃屏幕上外婆的模样,还有她的花园与别墅。那是她的终点,也是她的起点,因为在未来,她将会有无限的时间。
她会有机会探索那意识云端的国度,享受无数种娱乐方式,可以把冒险电影过成生活,可以与鸟儿一同飞过山巅,可以尽情喝酒而不宿醉。
那是外婆理想中的乐园吗?
直觉告诉他答案是否定的。如果非要幻想外婆在意识云端的生活,那她或许会去进修声乐。那是她一直想做的事情;她很爱音乐,或许能借助这无限的光阴成为一名了不起的歌唱家。
如果他自己能上传意识,那他会想过怎样的生活?
正幻想着,忽地有东西撞上了何喻之的脑袋。他的思绪被拉回到新大磁浮站的地下通道。在钝痛中,他擡起头,只见一个篮球弹开。
他听到一阵笑声,转过头去,发现是几个学生模样的人。
他并不生气,因为他理解这些人。如果他自己也有无限的时间,说不定也会想方设法地找乐子,只要能活到上传的那天就好。
何喻之望着他们消失在通道尽头。接着,他靠墙站定,从包里翻出一个可伸缩麦克风架。他将麦克风安上去,在地上放了一个小纸盒,又从琴包里取出他的尤克里里,接入迷你音箱。
卖唱——这是他为数不多可选的职业。在外婆的影响下,他对音乐也小有兴趣,业余学过一点乐器。上学期,他还在新邦联大学以旁听生的身份参加了合唱团课。
他想试试卖唱。很多事情他都想体验一下,毕竟他的人生就这麽短,甚至可能在40岁前就一病不起。
这时,已经有几个人注意到了他,但他们都只是回了回头,并没有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