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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天下都以为朕会亡国(253)

解望是什么时候发现他是匈奴探子的?他知道自己的教主身份吗?知道他的枕边人,其实早已与他同床异梦吗?

这些问题像是梦魇一般缠绕着乌斯,他曾经十分厌恶中原人的弯弯绕绕虚与委蛇,觉得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可他终究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爱得不彻底,恨得不够深。

无论是匈奴还是大景,都容不下他。

就像母亲那样,他同样是生活在两个世界夹缝之中的幽魂。

那一天,乌斯又一次传完教,看到殿内吸食过多火麻而瘫倒一地、露出梦幻痴傻笑容的一众教徒,心中忽然升起一股由衷的羡慕之情。

——即使是沉沦在虚幻之中获得片刻欢愉,也好过现实持久而绵长的痛苦,不是吗?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开口问道:“你说,他们现在是真的没有烦恼了吗?”

旁边那个女人微微笑了。

她不答反问:“教主若是感兴趣,不如亲自试一试,如何?”

这女人不怀好意,乌斯很清楚。

他当教主这么些年,不是没见过这些人心瘾发作时的丑态,和欲.望不能满足时,甘愿向他跪地乞求的卑微下贱——再高傲的人,也抵挡不住这份来自骨髓深处的冲动和诱惑。

若是答应了她,将来自己,恐怕也只会成为她和她背后之人脚下任供驱使的一条狗吧。

可是……

乌斯想起自己那位好三哥,还有他那些张狂笑着的手下,以及解望下身刺痛了他的双眼、遍洒一地的淋漓鲜血……

他闭了闭眼睛,最终,还是接受了那个女人的提议。

他的几位好哥哥,自他与弟弟出生,就从未把他们兄弟两个当回事,不仅把他们当做奴隶那样肆意戏弄,还经常用言语侮辱他的母亲,而父亲每每总会偏袒他们,就仿佛另一边的人不是他的儿子那样。

这些,乌斯都忍了。

可他们万万不该,动自己不该动的人。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乌斯残忍地想,他要让那些人知道,即使是套上项圈的疯狗,也是能狠狠在人身上撕咬下一块肉的!

这个女人和她背后之人的根基深厚,光靠他自己,恐怕没有个十几二十年,根本没法在黄龙教中、在中原境内立足。

解望曾告诉过他,人生漫漫七十载,看似弹指一瞬间,其实也很漫长。所以要好好生活,珍惜上天和母亲赐给自己的生命。

但乌斯没告诉他,在草原上长大的孩子,寿命大多不会超过四十年。

他们的命,就像是草一样轻贱,风霜刀剑,酷暑严寒,饥寒交迫,随时都有可能丧命。

至于他,三十年就够了。

乌斯从没想过自己活到三十岁之后的样子。

第一次吸食火麻时,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他的身体被恶鬼拖拽着堕入黄泉,从此万劫不复,思绪却轻飘飘地飞到了九天之上。

他快活得想要大笑,意识彻底沉沦前,耳畔传来了一道缥缈的歌声: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是解望的声音。

旁人教学生,教的第一课都是什么百家姓,三字经,但解望教他的,却是这首汉乐府最短的歌辞,《公无渡河》。

讲述的是一个妇人在河边哭求制止她的丈夫过河,丈夫不听劝执意要渡河,最终被滚滚河水吞没的悲剧故事。

他是否在那个时候就预见到了今天?还是说,这首歌是他为了自己而唱?

乌斯不得而知。

他也永远不会问解望这个问题:若是再给你一次机会回到那天,看到我在矿山上被官府的小吏挥鞭呼喊打骂时,你还会站出来制止吗?

最痛苦的那一阵渐渐过去,乌斯松开被咬出斑驳血痕的下唇,双手撑着地面,闭眼径自喘.息着。

他没有精力去关注解望有没有离开,只是庆幸自己没有在解望面前失态到尊严尽失……好吧,虽然现在也差不多了。

一个瓷瓶递到了他的面前。

乌斯像是魂魄出窍似的呆愣了许久,才顺着那只手慢慢向上看,看到了解望居高临下的平静面孔。

“……这是什么?”

“陛下给你配的药,刚从兖州那边送来。”解望淡淡道,“虽然没法根治火麻之毒,但可以调理你亏空的身体,聊胜于无。”

“兖州?”乌斯的脑袋还混沌着,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不是去青州找那个姓霍的姘头了吗?人已经死啦?”

解望:“……没死。”

乌斯接过瓷瓶,定定地看了片刻,自嘲地勾了勾唇:“烂命一条而已,他其实不用做这些,也能收买——”

“啪!”

乌斯的脸侧在一边,脸颊火辣辣地疼。

他捂着脸,缓缓睁大眼睛,瞳孔收缩成一线,恍若遇到天敌时应激的狼眸,可在看到解望毫无变化的表情时,又立马老实了。

“你干嘛打我!?”

“你该。”解望说。

乌斯不敢吱声,愤恨地站起身,准备把解望推出去。

“你要带我去哪儿?”

乌斯嘴硬道:“出去看云看天看漂亮宫女,反正别在我这儿呆着了,我可没说要见你。”

“这样,”解望点点头,“那你回去吧,我自己去御花园转转,当了几年京官,还真没怎么逛过皇宫呢。”

“这破宫殿有什么可逛的?冷冷清清,屋顶还漏雨,一到刮风下雨就跟闹鬼似的。”

虽然嘴上抱怨,乌斯还是推着解望来了御花园。

他们不约而同地没有提过去,也没有提正率领大军,驻扎在京城外的阿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