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他(143)
沈黛一夜难眠,他听着上方沈夫人均匀的呼吸声,就一直想雨中苏愈远去的背影,那样薄薄一片,像是用剪子剪出来的窗花,一副要被雨水融化撕碎的样子,实在太狼狈了。
沈黛想不明白,这样没用的人到底哪里好?
此时此刻,五道符咒在胸口发烫,他最想杀的不是其他人,竟然是苏愈。沈黛被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从地上坐起来,他看到沈夫人向里侧睡着,手压在被子上,紧紧捏着拳头,在发抖。
是做什么梦了吗?
还是说——
阿娘从来就生活在噩梦里。
沈黛就坐在床榻前的地上,一条腿折起来,手搭在膝盖上,看着沈夫人一夜。
第二日,沈黛照例在学堂的窗下听差。
苏二公子没来学堂。
老先生问苏大公子的话从窗户里飘出来:“二公子病了?”
大公子说:“是病了。脑子有病。喝醉了不挺尸,去糟蹋三妹妹的嫁衣。我母亲问他,为什么。他本来像是锯嘴的葫芦,一个屁也放不出来。被逼急了,就说他的亲事也定下了,就想替他的未来的娘子看看嫁衣的样子。你说他脑子是不是有病?他不说这句。我爹只闷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说了,我爹就说他没出息。现在,正在祠堂跪着呐。”
竟然是这么个蠢办法?
不过——
倒是很符合苏愈的窝囊性子。
那种喘不上气的感觉又找上沈黛,他蹲在窗下,一个人用手指死命戳蚂蚁,生着闷气。
入夜时分,沈黛摸到苏家祠堂。
这是间古朴没有多少装饰的大房子,千烛闪烁,燃起的烟像是黑云一样压着跪在中间的人身上,压得他身子一晃一晃,仿佛要在烟雾间倒下去。
沈黛推门进去。
“吱呀”一声——
跪着的人被声音惊扰到,猛然挺直身体。
原来苏愈是在打瞌睡。
沈黛面无表情地从苏愈身边走过,站定在像是台阶一样层层往上延伸的牌位台。他手臂一横,袖子扫过几个木牌位,把它们扫倒,手一撑,一屁股坐了上去,一只脚踩着燃香的炉子,从上而下睨着苏愈。
苏愈瞪圆眼睛,他又急又怕的样子倒是让他的五官生动起来,终于不像死鱼了,“黛黛,下来!别胡闹。”
沈黛记得二公子只比自己大了六岁,根本算不上是什么长辈。这一声“黛黛”沈黛听得格外刺耳。他是听谁这么喊的?沈黛一想到这个,腔内的火就蹿起来,把他的骨头烧得嘎吱嘎吱响。
沈黛非但不从牌位台上下来,还一脚踢翻了香炉,声音像是夜里偶然从房梁上滴落钻入脖子里的水珠,“你想当我新爹?”
在烛火照耀下,苏愈的脸明暗分明,成一道道深深的沟壑,令他原本略显笨拙的五官凌厉起来。他愣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沈黛厉声问:“想——还是不想?”
“黛黛——”
沈黛一脚踢在苏愈的肩膀,将人踢翻在地,“你算老几啊?这么叫我!”
苏愈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的人,仿佛是见证了一只温顺如小羊变成凶恶的野兽。
沈黛道:“苏大掌柜好男色。苏夫人对子女有抑制不了的控制欲。苏大公子嗜赌。唯独你苏二公子——清清淡淡,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去争。是个废物。”
“沈黛——听话。”
“所以,你渴望的是什么?女人吗?你欺负过我阿娘吗?”
“沈黛,住口!你怎么可以这么想你娘。”
沈黛双手往后一撑,像是躺在自己的床榻上,是栖息牌位间的一个幽灵,“我告诉你。你耐心好,所以吃不了新鲜豆腐。你没有。你爹有。你大哥有。他们有时候一起来。母和子,父和子,热闹着呐。”
苏愈眼角绯红,“沈黛,你说谎!小舟她——”
“我娘她怎么样?她不是这样的人?”沈黛勾起一个笑,“你觉得我们能拒绝?你把我们当成是什么人?我们是在别人屋檐下讨生活的人。我们卑贱,是任人玩弄的玩物。”
沈黛道:“少爷,你从来不知道饿肚子有多难受吧?是啊,你受过最大的苦就是受人冷眼。你觉得那就足够难受了是吧?那我告诉你。自己挨饿不是最难过的。看着你身边的人挨饿,那种感觉才是最痛的。我娘心软和,她不想我挨饿,她做了。怎么,你因为这个看不起她?”
“你以为我们小院前的门是为什么立在那里。夫人闻出腥味了,防着我们母子呐。”沈黛扯松衣襟,露出伤痕累累的身体,“你爹留的。他很喜欢玩花样。你自己看清楚。我有没有骗你?你没欺负过我的阿娘,自然没脱过她的衣服。她身上也有的。你没看过,是因为你太老实。”
苏愈像是死僵了的鱼一般挺直身体,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小腿肚上,目光发定。
“世界不会因为你蒙着眼睛就美好起来。这个世界,本来就犹如地狱。”沈黛跳下牌位台,凑近苏愈,在他错愕的眼珠子里保持住笑容,“美好的梦破灭了吗?是屈服。还是反击。嗯?”
苏愈喃喃:“骗子——”
自欺欺人。
沈黛可以容忍苏愈愚蠢,可不能容忍苏愈胆怯。这样的一副弱不禁风的身躯怎么能让阿娘依靠?
他给过苏愈机会了。
沈黛手指伸进掀开的衣襟,准备夹出那道火的符咒,将人和屋子化个干净。
苏愈低着头,看不出他此刻的神情,他说:“沈黛,如果你在说谎,骗骗我就好。不要让你娘知道你说过这些话。她会难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