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他(2)
蛾眉月怯怯地、含糊地“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蛾眉月终于下定决心开口:“老参,我想见桃树。”
呼噜噜——
老人参精的身子一冲一冲,竟然打起了瞌睡。
蛾眉月性子柔,但桃树的事日日绊在他心头,纵然是无礼,他也顾不得了,等了那么一小会儿,用爪子摇老人参精,“老参,醒醒!”
老头猛然睁眼,嚷嚷:“什么参?你要见小参?哦,他在洛阳城,你自己寻着味儿找去。”
小参是老参的孙儿,还没化人形的时候,就叉开两条尖腿,啪嗒啪嗒跟在蛾眉月身后充作小弟。
“他不愿见我是不是?”蛾眉月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说。
老人参精摇头,“小参怎么会不愿见你?啊,你记挂着那件事。你和他逃家远游,结果又把他一个人丢在洛阳城,自己跑去——姑苏!是这个名儿吧?放心,小参从来没放在心上。”
蛾眉月想从老人参眼睛里揪出鬼儿,“我不是说小参。”
老人参精眨眨眼,“那是谁?”
蛾眉月朗声道:“桃树!”
“哦,他呀——”老人参精捋着白胡子,“也远游去了,还没回来。”
蛾眉月愣了一下,乜斜老人参精,“老参,你在骗我。他没了桃元,千年内化不出人形,根本不可能自个儿挪出邙山。”
老人参精沉沉叹了口气,“要不说他待你比待自己好,听你起意远游,立刻把自己的元丹赠予你。眼下你都要羽化成仙了,他却连人样子都没能化出来。”他盯着蛾眉月的狐狸眼珠子,“你是因为一条羊腿,怕我见了就唠叨?还是说,有什么其他重要的事绊住了手脚?”
“怎么会。”蛾眉月低头,抬爪子,舌头顺着手臂,一上一下舔舐。
老人参精闭上眼,摇头晃脑,“迟了一百多年,我不信就为请喝一杯酒回来。”
蛾眉月说:“我飞升的日子越来越近,只有还他桃元,我才能安心走。”
老人生精猛然撑开眼皮,高声呵斥:“别在这个时候闹别扭。你不历劫了?一道天雷劈下来,揣着桃元保命容易!我从小看着你们长大,我替他做主,桃元你先揣着,等飞升成仙,你再下凡——”他突然眼神飘忽,语气也含糊起来,“到时候,走一步,看一步吧。”
悬在山林之上的天渐暗,隐隐有雷声传来,西边一道道闪电照亮天际。
偏偏是雷!
北邙山中,春雷再常见不过,但蛾眉月分不清这是寻常的雷,还是历劫之雷。
狐狸历劫飞升应的是雷劫,一道天雷劈下来,要么一命呜呼,要么肉身灭,神魂飞。
总之,就是迫在眉睫。
他一定要把桃元还给桃树!
老参是老人家,只能敬,不能迫,但老的难对付,小的却是听话。
蛾眉月说:“我知道,他是故意躲着不见我。老参你肯定是承了他的诺。我不为难你。我进洛阳城。”
蛾眉月脑袋往来处一钻,眼见着就要蹿出老参的视线。
老参蹦地一丈三尺高,突然间,狂风大作,将他的白发白须吹得如蛛丝乱飞,他双目圆瞪,不怒自威,“坏狐狸!昧良心!我那孙儿好不容易在人堆里扎了根,你就想去害他家破人亡!给我回来!”
蛾眉月停住。
起风了,看起来是一场大春雨。
蛾眉月细长的身子一跃,钻了回来,“老参,求你,我的日子不多了,我就想见他一面,把桃元还他。”
“你回来晚了。”白须白发随着老参精瘦的身体下沉,他跳到一边,顺势蹲下来,枯槁残臂轻柔地抚弄木桩子,那桩子上分明是一圈圈年轮,“这孩子同我老友一起,化为腐朽了。”
轰隆一声——
一道天雷劈了下来。
掩住了尖利的、凄厉的一长声狐嗥。
在惊雷中,在哀鸣中,枯灵芝震颤,化为一摊齑粉,随风而扬,露出底下深不见底的狐狸洞。
老人参精被雷劈中,飞弹到一边,单臂环膝,蜷缩着,颤抖着,周身裹满黏稠的白色浆汁。
蛾眉月蹿过去,不断薅头顶的毛,喂给老人参精吃,“多吃些,熬过去你就飞升了。”
老人参精满嘴白毛,脸色越来越亮。
蛾眉月问:“告诉我,是谁害了他?”
老人参精吐纳出一口浊气,“不值得,为杀一个畜生,毁了你四百多年的修为。听我的,别去寻仇!”
蛾眉月上下颌几百颗尖牙相互摩挲,“狐狸本来就是吃人心肝的。”
老人参精高声大喊:“糊涂啊!弱肉强食,天道本就如此。那枝用来挑酒的小柳儿从何而来?难道它生来就是为你行方便?你吞了我一条羊腿,也是杀人父母,又怎么说?有些人你能杀得,他们就不能?还是说精怪未开灵智,是不知道疼的?”
峨眉月怒吼:“我不管,我就要他们偿命!是谁?我肯定会知道。死也要知道。”
老人参精抱着头,哽咽:“他们挖人灵根就如在自家田里拔个萝卜,北邙山本就是这些人的。你斗不过他们的!”
老人精周身笼罩在金光中,神魂如蝉蜕一般从肉身剥离上浮,一瞬间,他的衣袍变得异洁净常,宽袖如流云飘扬,越飞越高,直冲九霄。
在这一刻,什么功名金银,什么娇妻儿孙,都忘了。他成了人外人,仙外仙,往后几万年寿数,皆只在宁静、祥和、快乐中度过。
与天同寿,万古长存。
老参飞升矣。
峨眉月还陷在恍惚间,它的身体被黑暗彻底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