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刃(77)
可是他终究不是福嘉养着玩的一条狗, 做不到摇尾乞怜。
可他没想到, 这句话一说出口。是自己首先仿佛成了一叶孤舟, 凭空迎来江上巨浪,一波一波袭来, 先是拍得他颅内嗡鸣, 整个人都是懵的。
口不择言之下, 他已经不能确切地记起他说了什么。
他只隐约记得,方才一番话,没给他和福嘉留下任何余地。
他以为长痛不如短痛,总要有个了断。
真的说了,他才发现,潜意识里,他只是想用他们的那一点感情去赌。
在她没有同他割席之前, 还对他余情未了时,他赌她舍不得。
其实他尚未做好, 任何承担结果的准备。
抱着一丝幻想,兰烽喉结滚动,把视线转向了福嘉。
福嘉远远望着他,眼神却是虚晃的,没有落到任何实处。天光在她浓密的睫毛上投下阴影,尽数落入琥珀色的瞳仁中。
在一片木然中,福嘉扶着身后细瘦的玫瑰椅背,缓身站起。因为用力,她的手指骨节发白,胸口起伏不断。
她低下头,睫毛轻颤,一颗泪珠悄无声息地砸落下来,身子轻轻晃了一下。
兰烽一瞬不动地看着她,心如刀绞,垂在身侧的拳头握出血痕,他头一回知道,福嘉哭起来,是没有声音的。
筑起的高墙立时坍塌,悔恨的苦楚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淹没。
理智被抛诸脑后,他不由自主想要走过去。
可是福嘉已经抬起头,流完了那滴泪,她眸光柔和,情绪温稳,勾了勾唇,望着他缓缓开口。
她回答道:“好。”
像被寒风冻结了血液,兰烽周身僵冷,视线模糊了一片,那个字刀子一样扎在他心口上,周围的一切都变得嘈杂混乱。
他们说话是没有避开下人的,几个小宫女小黄门,都吓得跪在一边不敢抬头。
白禾看兰烽还在倔着,膝行到兰烽身边,低声去扯他的衣摆:“兰驸马!你在胡说什么?”
她忿然:“殿下一时说的气话,你又何必也同她置气,你快说几句软和话,哄哄殿下……”
额角的经脉抽痛,兰烽压抑着翻腾的情绪,当真生出一点幻想:和离是他提的。
现在哄哄她,还有用吗?
他侧过脸,去看福嘉的神色,想从中看出一点不舍的破绽,或者流露出对白禾所言“一时气话”的赞同。
可是什么都没有。
她慢慢坐回去:“白禾,罢了。”
兰烽这才如梦初醒,他挪动脚步,快步走上前。
他哑声开口,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墨尔……”
这两个字像是戳中了什么了,福嘉脊背绷紧,别开脸不再看他,她声音压抑着颤动的情绪:“我是疯了,才会给你机会伤害我……”
她闭了闭眼:“出去。”
兰烽还想说什么,几个暗卫现身,猝不及防扣住他的胳膊,他没有挣扎,被压在一片尘土中,努力抬头看她:“殿下……”
福嘉的声音有些尖锐:“我说,出去。”
兰烽心悸地看着她,不再说话,福嘉的伤心与怒气抽走了他周身的力气。几个暗卫将他压出去,白禾跟上去道:“你先走吧,不要惹殿下生气了。”
这句话好像给了兰烽一丝退路,福嘉只是生气?那他是不是可以等她气消了一些再来。
暗卫并没有推搡他,给了他足够的体面,让他自己走出去。
他没有再强硬闯进去,他也需要一点时间,去理顺他和福嘉之间究竟错在何处。
街市上淅淅沥沥下起小雨,大家都忙着躲雨,他被雨淋得浑身湿透,却并不起眼。
垂手茫然走了一段路,他才想起来,这个小门,就是他成年后第一次见到福嘉的地方。
那时候公主如天上明月,高不可攀,他只是在人群中远远看一眼,不敢横生杂念。
可是后来明月在怀,他得她青眼,能与她亲近。人的欲望无穷无尽,他想要的越来越多。
冷静下来,他时而觉得自己只能这样做,时而又被中伤明月的悔意啃噬。
自虐般地不断回忆起福嘉片刻前垂泪的模样,他想到在庆州,福嘉千里送刀,水川县那个带着露水微凉的夜,她主动送上颤抖的吻。
无论如何,他都不该让她伤心。
沿着前街游魂般地走了很久,直到天色擦黑,雨声渐歇,湿透的衣衫几乎冻住。
他不知不觉走到外城城门附近,城门边的小客栈,眼生的小二见他狼狈,好心招呼:“小郎君住店吗?”
兰烽迟缓转身,看了他一眼。
那小二以为要有生意,热心道:“郎君在西京可有落脚地儿?我们家店今日空房多,可以便宜些。”
兰烽很忽然地笑了,除了公主府,他在西京还真的无处可去。
从他与福嘉成亲那一刻起,兰府就不是他的家了。
小二见这人怪里怪气,遂不再与他言语,打算关门回去。
还没走回去,身后就传来一个沙哑至极的声音:“住店,给我一间房。”
兰烽进了客栈,胡乱洗澡换了衣裳,脑子总算清醒了。
他的明月会为她一句话崩溃失控,她的感情不比他少。福嘉之所以有所保留,归根结底,是他很多事没有做好。
他因为对曹暄鹤的自尊心,一直不愿主动解释表妹的事,他自认为福嘉懂他,不屑提起他对功名利禄的淡然。
西北需要一个能够服众的将领主持大局,他是最好的人选。然而拘于驸马的身份,他是当不了环州知州的。
再者……
他想起李亨那晚对他的试探,和先前多次,李亨那种透过他去看他父亲的愧疚——让他们分开,各自为安,彼此成就,这恐怕也是先帝的遗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