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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封疆(95)

作者: 唐知非 阅读记录

直到八岁,他都还这么坚信着......

严翊川八岁那年,北境被查出连年有军饷不翼而飞。朝野上下震动,却无论如何都查不出是谁从中做了手脚。恰在这时,有一个赤狄族的女人突然来军营哭闹,说严翊川是她和严承的儿子,还指出了严翊川脚底胎记的模样。

一席荒唐言,成全一桩欲加之罪......

一瞬间,所有矛头都指向了账房先生严承,指认是严承贪墨军饷、悉数送给了赤狄族。几日后,严承与妻子林瑟被五百骨钉钉死在城墙上,鲜血染红城墙。他们的尸身挂在塞外的旗斗上十日十夜,无人敢为其收尸,直到肢骸被鹫鸟啄烂坠下。

两具枯骨,平定一场朝野风波......

人人道皇上与叶铮将军宽宥,饶了严承两个孩子的性命。恐怕连皇上也心知肚明,他们不过是需要几具尸骨,需要几个姓名以供天下人唾骂。

只要刑罚足够残酷,便可显得他们足够罪无可赦。至于杀的是谁,有谁,他们都不在乎,或者说,都可以不在乎。

那年,严翊川八岁,严玉桢五岁。严承被扣走前死死抓着严翊川的耳朵叮嘱他最后一句话,严玉桢则亲眼看着哭晕过去的母亲被无情地拖下长阶......

“你的生父是谋逆之臣宋珏,你记住了,不要和任何人说——”

临死前的叮嘱挥之不去,亡灵带着秘辛沉溺河畔。严翊川不知如何和玉桢解释,默然地承受了她所有的怨怼。两人随后都被纳入了北境军营服劳役。

严林之死成为兄妹两人心中共同的不敢触碰的痛,也成了横亘在兄妹两人之间的一根芒刺。严玉桢长大后虽知此事并非严翊川之过,却仍忍不住去想,如果没有严翊川,她的父母有没有可能就不会死。

严翊川眉头紧锁,记忆在脑海中似熊熊烈焰燃烧,耳畔充斥着阴毒的詈骂诅咒之声,像要将他生生撕裂。

“野杂种......”

“恶犬......”

“叛臣之后......”

千百个日日夜夜,无数的咒骂声如恶鬼缠身般折磨着严翊川。他做不到潇洒疏阔地拂袖而去,更做不到自欺欺人。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心底是在意的,他在意旁人的每一声骂名,在意世人的每一个目光,他不想让自己的名字永远和这些误会肮脏的字眼绑在一起。

严翊川不想去想严承临终的那句话,更不想接受自己的家人都是十恶不赦之徒,他不想在那些已经足够难听的咒骂声后再加上一个“反贼遗孤”。

所以他固执地认为,养父严承是被冤枉的,生父宋珏也会是。他会是这阴险世间魔爪下被无情蹂躏的小兽,承担着一切不属于他的罪恶与孽债。

他想逃,他想挣脱这些原本就不该属于他的枷锁。北境沙场从未有过严翊川这般不要命的战士,不顾一切地出战挣军功,心甘情愿作一切的出头鸟。他想要军功,想要权势,想要地位,想要征服最广阔的天空和原野,但这一切最终不过是因为——

他要为自己正名。

他不是生来罪孽深重。

他和他们不一样。

但北境没有成全他的心愿,宋宅也没有。

严翊川脑海中的喧嚣褪去,只留下沙哑而微弱的声音在无力地叫喊,那熊熊烈焰燃得不剩下点什么,一片混沌。

即使他功勋卓著,叶铮将军也处处压制着他。现在他愈发明白,叶铮在沙场之外虽有些软弱,却也是怕他树大招风,暴露身世引来杀身之祸。

但宋宅没有叶铮将军的柔情,只剩下冷冰冰的残忍的真相。

他严翊川,就是反贼宋珏的遗腹子。

宋珏,就是反贼。

严翊川一时眼尾发红,眼眶中微微蒙上一层水汽,眼底血丝蔓延。

原来绕来绕去,挣脱了一圈,他还是在原地。

他根本无力抗争。

严翊川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知县府邸的,只记得踏出门时,廊下站着一个玉树临风的身影。

严翊川静静地凝望着,满脑只剩下疲惫。他缓步走到谢凌安面前,忽然垂眸,伸手抱住了他。

谢凌安微微一愣,旋即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没有推开。

第51章 回家

谢凌安看到严翊川从府里走出来时阴沉地可怕的脸,便知晓恐怕真相比他想象得还糟糕。

谢凌安什么也没说,任由严翊川像一只受伤的狼崽般耷拉着耳朵匍匐在他肩头。片刻,肩上传来低沉而平缓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我的副将大清早跑来骚扰别人家知县,我不该来看看么,”谢凌安轻轻扬唇一笑,俯首贴近肩上的温热,耳鬓厮磨着,一字一顿道,“我来带你回家。”

肩上的力道稍稍松了些,严翊川起身,定定地凝望着谢凌安的眼睛,嘴角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带着些逾矩的歉意。

回家,好陌生的词。

他的家在哪儿呢?北境?西疆?还是宋宅?

一阵疲惫之感涌上心头,他不想再去思考这些乱七八糟的问题。或许,答案本身就没有那么重要。

“回家吧。”严翊川轻声道。

严翊川解下惊弦霜骓的绳扣,见谢凌安牵来一匹有些瘦削的黑马,一看便是早上匆忙出门随手牵的。他微微一皱眉,询问道:“它自己认路么?”

谢凌安抬眸,缓缓道:“应当认得。”

下一瞬,马鞭在空中舞动,传来长长的一声嘶鸣,那匹小黑马蹿了出去,直奔向西疆的方向。

谢凌安微微一愣,旋即明白过来,眼角微微弯成了月牙,靠过来软声道:“我腰疼,中郎可愿让我靠一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