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羽[末世](61)
他用的词是,抹除。
明明是冬日阳光充足的上午,明娴却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寒意。
就仿佛长到这么大,她才第一次认识了面前这个老人一样。
“你别动她。”她的声音终于沉了下去,眉眼微微向下压了压。这是一个透着攻击性,令人感到压迫的表情。
可是宋雨泉偏偏像没看到一样,温声笑了起来:“你这个样子,真的很天真……让我想起了我年轻的时候。”
“恐怕不一样吧,”明娴道,“您年轻的时候大约不会对老师动手。”
“是不会,因为我有更好的解法。怎样不能折磨一个人呢——毁她所爱、摧她信念,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阿娴,叫她死才是最劣质的思路。”他像是没看见明娴越来越苍白的脸色,用最温和的声音笑着道。
这一刻,一个前所未有清晰明了的念头在她心里产生:
他说的是真的。
如果她敢拒绝,他是真的会这么做。
“……”
“其实,我们没必要把话说到这个程度,那个女孩子——我也并不想动她。我会给她安排最好的文学系教授,慕佑宁,你一定听说过。”
“阿娴,我的耐心是有限度的。”
他叹息着说:“三天。我要你的答复。”
*
明娴的心从没这么乱过。
她知道宋雨泉隐藏在温和表面下的偏执,她一直都知道——或者说,作为人类的领导者,根本就没有谁是真正温和的。他们之中,也只有蓬勃的野心外露与否的差别。
她同样也深知,如果宋雨泉想做掉谁,那个人可以犹如从来没有出生过。
——她亲眼见证过,也亲自做过帮凶。
她竭力抑制住自己颤抖的双手,闭上眼睛,把头深埋进双膝间。
忽然,一只手轻轻搭在她肩上:“老师?”
见明娴这种反常的模样,手的主人并没有询问,一阵窸窸窣窣后,将一件带绒的大衣披在了她的肩上。
明娴定了定神,再抬眸时已和往常别无二致,道:“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宿舍?”
“看老师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折回来看看你。”少女的声线温温柔柔的。
“作业呢?”
“都写完啦。”
“那……”
“老师,你感冒了?”少女打断了她的没话找话,凝神俯下身,动作柔和地牵住她的手,“手好冰啊。”
明娴望着她,没说话。台灯的灯光昏暗,深深浅浅的光线在两人身边下陷,圈出暧昧错落的阴影。
她几乎是奢求地希望这一刻延长一点,就一点。可是下一秒,少女就松开了她的手,神态自若地走到了茶壶前,似乎刚刚就是一次学生对老师的例行慰问。
等她重新走回她身边时,明娴仍保持着那个动作,没有动静。
于是,少女就轻轻地半跪了下来,用一种仰视的、含笑的目光,凝望着明娴的眼睛,出声提醒道:“老师。”
明娴的眼睫微微颤了一下,在昏黄灯光拉出的影子里,就像蝴蝶振翅。
她伸出手,刚要接过那杯水,少女的动作却微微闪避了一下,眸中盛着细碎的星辰:“等一下,有点烫。”
说完,她垂下眸,对着杯沿轻吹了几下,最后一次,唇边却状似无意地微碰了一下杯壁。
“可以啦。”她重又抬起头,用那种柔软至极的目光投向明娴。
明娴的视线却迟迟锁定在那一小片、被轻轻碰过的杯沿。
半晌,她从少女手中接过茶杯——就在交接的那一刻,那么微妙地,杯子在她手中稍稍转了一个角度。
然后,她垂下眼睛,将杯子送到唇边,只犹豫一瞬,喝了下去。
说也奇怪,明明那一小段杯壁与别的地方没有任何区别,可就是有一些东西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说不清道不明,就像此刻错落的阴影。
毫无来由地,明娴轻声问道:“城中洪水决堤,你有一艘坚固的大船,却只能救一半居民,你会怎么做?”
洛翎抬头看着她,没有讶于如此跳跃的话题,而是淡淡一笑:“什么也不做。我选不出来。”
“如果一定要选呢?”
“如果一定要选啊,”十四岁的洛翎弯了弯眼睛,“我大概会把船全毁了吧。”
明明说的是这种话,明娴却没有任何惊讶的表情,了然点头:“我知道你会这么说,因为生与死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也永远没有资格决定。”
洛翎单手支着下巴:“嗯,其实还有个原因。对于死亡的那一半人,我们无疑都是罪人——而对于活着的那一半人,他们将永生永世背负着罪孽,痛苦地活下去。”
“既然这样,与其迟迟做不出决定,还不如找到根本,把问题本身推翻,一刀两断。”
“可是这样就不痛苦了吗?”明娴问。
“怎么说呢,死亡的痛苦远远比不上忏悔。”她回答道,“总要做出决定的。哪怕那令你万分痛苦,哪怕代价是一切信念。”
往(二)
十四岁的洛翎大概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随口的一句话,竟在三天后一语成谶了。
如果说之前的明娴仍在挣扎,那么当她说出“总要做出决定的。哪怕那令你万分痛苦,哪怕代价是一切信念”时,有一些东西,就在某些时刻尘埃落定了。
三天后,也就是那个下着冷雨的早晨,明娴最后看了一眼仍在酣睡中的少女,须臾,掩门离去。
她正如宋雨泉期盼的那样,敲开了那扇门。
“都断干净了?”
看着她在任职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宋雨泉笑着多问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