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考场有杀人犯(135)
“这麻木,以及这怯懦,使我多少年都不得安生。我竭力寻过借口,夜夜难寐、为良心所磨折时刻,即告知自己,无关麻木、怯懦乃至偷生茍安,只是淡泊,只是不欲去争。
“可我究竟无法说服自己:史家明载,俱文珍为除王叔文一党,特趁顺宗病危之际,命一干翰学士入宫,草立诏书,将广陵王李淳立作储君。
“此一干翰林学士,当中赫然就有我的名字!
“如此我全无话语好分辨了。既是淡泊不慕声名,从头至尾我便理该始终袖手,何必去助那俱文珍得个策立之功,以致于将王叔文一党赶尽杀绝?就由我这一手麻木、怯懦、偷生、茍安,平生最亲善的两个好友,刘梦得柳河东,从此贬谪偏远,数十年时间都在异地。宗元死时,甚至棺柩都还在柳州。
“李蓬蒿,你怎么对得起他们!”
柳宗元的灵柩北归经过武昌时,正史上写,李蓬蒿的原型李程曾经托付刘禹锡,代他作了一篇祭文,名《为鄂州李大夫祭柳员外文》,文中追忆贞元时事,即李柳二人同在御史台供职,“
心志谐同,追欢相续
”,后面讲到永贞革新的事变,则草草写成“
势变时移,遭罹多故
”,不多说,一笔带过。
傅璇琮先生在《唐翰林学士传论》里写,李程对刘、柳二人终归有歉情在,所以托了刘禹锡之笔,在祭文中写了“
平生密怀,愿君遣吐
”八字。
在这里,李蓬蒿到底也羞歉。这份羞歉天长地久,成了卡在喉头的一枚枣核钉,磨破了血,结了痂,由喉管一路化脓生疮烂下去,从肺到心脏到膈,再就是肝、脾、胆囊、胃、大肠小肠。通体都是疮口,张嘴就是血气,然而倾吐间唯他一人能呼吸领会。
剧痛,然而并不能促使他反省,反而更麻木。到后面历史黑事发生,他成为“视肉”,一夕之间洞悉了宇宙的真谛,更觉得苍茫缥缈,无所谓人力作为了。
“我之变‘视肉’,纯属偶然。然一眼望见李唐的结局,又使我味出其中的必然在。中晚唐不缺能人志士,可到了无法挽救寸土分毫;那些个历朝历代,一个起了一个又落,都是治乱兴衰,循环轮回。时间河深矣,而终无一王朝霸业始终屹立。江郎,你看那宇宙之外还有宇宙,这里了结了,那里才刚刚开始;这里响亮开幕,那里却已山穷水尽到了尽头。我终知天地间不有丝毫的主体,此中有我,彼中又有他,是一人,也不是一人。一粒尘埃耳,甚或连尘埃也不是。
“在这样宏阔的视野下,江郎,我与唐朝,实在是一样的。千载之后又有一个李唐,百亿光年之外又有一个李蓬蒿,沧海间一粟对一粟,并无太多悬殊。换作是你,洞悉了这许多,你当作什么解?
“济苍生扶社稷,你还视作己任么。
“继绝学开太平,你还味见其畅快么。
“我只觉着孤冷。
“终了是大地白茫茫真干净,何苦挣扎这一来回。”
因而更加破罐子破摔。眼见许多弊病,只作眼瞎;耳听许多谏言,只作耳聋。就这样迷迷瞪瞪下去,为着子孙争一份家业,好叫他们平稳度过余生,李氏血脉不至断绝,旁余的,不想了。
庸庸碌碌,更像是个走肉。
直到遇见一个人。
“直到我遇见你。”李蓬蒿在信中写道,“确切说,遇见你的前世。”
笔锋一沉,将名字重重点出。
“那时候,你还叫刘兹佩。”
“你在御史台察院供职,做一名薪俸薄、而工繁忙的主簿。”
第四十三章 李二十一寄江郎书(下篇)
刘兹佩,正史上原名刘蕡,生年不详,约是公元9世纪初,历经德、顺、宪、穆、敬五代,唐文宗时显迹,死于公元848年,比李程晚了六个年头。据《新唐书》一百零三卷记载,他是幽州昌平人,字去华,“
明《春秋》,能言古兴亡事,沈健于谋,浩然有救世意。
”
这人能在史上留名,托的是他在大和二年(828)唐文宗殿试时写下的一篇对策:《对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策》。此对策一出,整个士林“
守道正人,传读其文,至有相对垂泣者
”;牛僧孺、令狐楚,凭这一篇对策,将刘蕡引入他们幕府,“
辟为从事,待如师友
”;《旧唐书·文苑上》序言对它评价如下:“
元稹、刘蕡之对策,王维、杜甫之雕虫,并非肄业使然,自是天机秀绝
”;后面李商隐《赠刘司户蕡》、《哭刘蕡》、《哭刘司户蕡》,陆游《读刘蕡策》,都由这篇对策而起。
一千两百年后,共和国一代伟人领袖特意写了一首七言绝句,来称颂刘蕡的高岸伟大:
“
千载长天起大云,中唐俊伟有刘蕡。
孤鸿铩羽悲鸣镝,万马齐喑叫一声
。”
在当前的故事里,他的名字叫刘兹佩。同样是唐文宗时人,同样通晓《春秋》、能言古今,同样因一篇对策而震古烁今、名垂青史,为牛僧孺、令狐楚、李商隐、陆游等人所记。
不同的是,在那篇《对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策》写出之前,他认识了一个名叫李蓬蒿的人。
元和十五年(820),刘兹佩李蓬蒿在御史台相遇。往后相敬相知相伴,远在牛僧孺李商隐之前。大和二年,唐文宗殿试上,刘兹佩一鸣惊人,凭一篇万余字的长文对策名满天下,可这二人却就此反目成仇,将一段历经八年的情谊走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