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考场有杀人犯(150)
就在那条去往中堂的路上,李蓬蒿秘声对窦尧说了如下的话:
“
窦尚书,经了这些年,不知你对我还存余几分信赖,我且当还有六分吧。这科场挟持案,不单是吐蕃人在操持,背后更有我唐廷的官员。谁是幕后黑手,我现说了,料你也不相信,便等那人出现,你以你的机敏察觉吧。总之一句话,你我处境危险,能相解救的,只有彼此了
。”
所以有了后续窦尧对吕渭起疑、利用副考官掩人耳目、到那拘禁武大等人的廊屋中取得传译器、与李裴联络等一干事由。
种种前因都在眼前了,可是又怎么样呢。
吕渭苦笑两声,身子一晃,竟向后跌了两步。他听到那流瀑下来的钟籁已在催急,九层雷峰塔就在头顶凌悬,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
“你成功了,李蓬蒿。”这是只有“视肉”之间才能听见的声波,宛如千里传音,播传出去,数丈开外的李蓬蒿悚然抬起了头。
“你成功了。你这挽救李唐的‘自己的方式’,真真让我觉着,自己是个笑话。”
李蓬蒿愣了愣,少顷,踟蹰着回道:“你不是笑话,我也不是笑话。”
“——无所谓了。”吕渭道,“对于这天地,这无尽头的时空海,你我算得了什么。”
略停一停,紧接着问:“你跟他说了么。”
“谁?”
“那个刘兹佩的转世。”
“······说了。”
“那挺好,那你是没有遗憾了。”吕渭抬眼笑了笑,“我——我是不行了。”
李蓬蒿顿感心底涌起恸骨的悲哀。“老师。”他试着呼唤道,“你不要这么想。”
不这么想,该怎么想——很无力的,劝不出口了。
然而吕渭却已自我和解了一般,声调变得明朗了:“好,也好,我吕君载,也算对得起这大唐恩泽了。”垂眼看了看手上的时空曲率变动检测仪,“0.647%——就到这里吧。”
话落,袖子一挥,将一切撇到身后,昂首看他的眼前。眼前,两马相逼,三司二宦官,要催他做尽早的服软了。
——“吕侍郎,不要与我们为难。”
——“吕侍郎,快些束手,跟我们走罢。”
“吕侍郎”闭眼一笑,一滴浊泪从眶中落出。
“李二十一。”他轻声呼唤道。
“嗯?”李蓬蒿向他望去。
隔了五六丈的距离,中间还有士子在拥挤,他们遥遥对上了眼。
一如当年,他们在《日五色赋》的科场隔着帷帘相望;一如那个清晨的大雁塔下,他们在千万人中看到了对方。
“我送你走吧。”
声音犹在耳际,一霎眼,吕渭的脸已经现在咫尺之间。
一道寒芒闪入瞳眸——是他在日下举起了尖刀。
送你走吧——这不也是自己想要的么,李蓬蒿心想。
刘兹佩的文章放出去了,他的名字被众人听到了,纵使三十二年后,可能一切都会变迁,但拥有这一刻,便已知足。
还有江两鬓,写信的那一刻,不已经做好了诀别的准备么。
所以,“送我走吧。”——没有一丝抗拒,他平和闭上了眼。
刀破肌体,嵌入血肉,痛觉滋生——久违的痛觉。
如果没有那人的那一剑,一切都会完结罢——可是那一剑来了,当的一响,刺在肩窝的力道顿时一轻,睁开眼,赫然见到那人正挡在身前。
“江郎,你——”
“不要叫我江郎。”江两鬓冷声道,“留着叫你的刘兹佩。”
又一展臂,将他拦在身后,同时手上长剑一扬,对准了三步开外刚持刀刺来又被断刃的吕侍郎。
“还有,我过来,是不想欠你人情。”江两鬓头也不回地补充道,“辛苦我跑这一趟,我不管你是‘视肉’不是‘视肉’,你都最好——”
“给我活下去。”
吕渭的猝然动手很快引起了窦霍等人的惊慌。
“左右神策——快——将这逆贼擒住!”
可是应和的不是将士的喝令,反倒是几个零星但雄浑的声喉。
“你有何资格号令神策军!”振然一语,从东北角落传出,众人回首,但见一个侏儒身影从柱后闪现,正是武陵源。
“左右神策军分屯近畿,备御吐蕃、征伐蛮寇、监临关内——这样一支帝王之师,如今却变成阉人走狗了吗!”又是一喝,自东南角来,却见一老翁拄杖颤巍巍走出,正是张龟寿。
“广大同进,都站起来!我们是李唐子民!要跪只跪夫子君王,绝不跪祸国妖人!”吶喊起,西北角,一胖胖书生,便是韩提子。
“天授在命,操命而失之是不君,侵命而专之是不臣——窦文场霍仙鸣,你们没有资格统领神策军!”西南角,两人身影并肩而立,一个李抚琴,一个晏梓人。
这四声实在是石破天惊。恰如春回之风扫过这荒原大地,潦草匍匐了半个黑暗世纪的李唐士子,终于在这一刻有了短暂的觉醒,那份启蒙之初便印刻在骨脊深处的儒氏传人使命感,重又迎风生发起来,竟死灰复燃了,一丛接一丛亮起。
由星火到薪簇,由薪簇到燎原。整个科场就此烧了起来。
“没有道理,决不能让他们掌军!”
“已经有李辅国程元振鱼朝恩那样的前车之鉴,为什么还要重蹈覆辙!”
“今天这起事,不管吕侍郎有罪无罪,我们都不接受宦官领兵审理!要派,就派读过圣贤书的天子股肱南司大员来!绝不接受宦官!”
“绝不接受宦官!”
“绝不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