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举考场有杀人犯(152)
他对笔记里这场隐现在长安市井人口中的古怪大火起了兴趣,在进行一系列史料检索无果后,他决心从文本出发,希冀从中挖出某些隐匿的史实。终于,贞元十二年二月一十六日这一平平无奇的一天穿过历史浓重的黑雾浮现在他眼前,他也从笔记的谈话录中注意到了一个声称在这一天担任过火浣布卫士的老兵。
可幸的是,在这亿亿分之一概率淬炼出的时空中,老兵也还在世。他于是前去拜访,与对方展开了如下的对话。
“您确定是在贞元十二年二月十六日这天看到了那场大火,是么?”
“噢——我想,是的。”
“地点是在皇城内的礼部贡院。”
“我想没错。那是科举的日子,是第二天,我记得。”
“那么,您曾经提到说,您在那一天参与到救火的卫队里,拉住了两个想往火里冲的人。”
“是的。”
“那两个人是谁?”
“噢——我不记得了,只记得他们好像是一对翁婿,一个很老,一个还年轻,老的那个想往火里冲,年轻的那个在拉他。”
“那位老者为什么要冲进火场?”
“他说,他有一个对不住的人,还在火里。说那人也是他的女婿。我觉得很奇怪,他女婿不是在他旁边么,难道他有两个女儿。”
“据查证,此人是贞元六年至贞元十四年间担任吏部尚书的朝廷官员。火里面的是他十年前废弃婚约的前女婿。”
“噢,原来是这样。”
“他最后冲进去了么?”
“没有。最后他跟火里那个前女婿互相鞠了个躬作了个礼,好像是在送别,又有点和解的意思。”
“你对火里的人有印象么?”
“有的,火里的都是逆贼。有一个是策划了那次丙子科场案的始作俑者。”
“礼部侍郎吕渭。”
“对,是他。”
“那么,另外两个呢?”
“另外两个——噢,那个说惑众妖言的,说大唐一百一十二年后就会灭亡,本来我们要按‘妖言妖书罪’抓他的。”
“他和吕渭,都死了么?”
“不清楚。吕侍郎挟持科场的计划失败,我想,他应该是活不了的。但是,但是后面我又听说,有人见过他,好像他还活着——不清楚。”
“可你在谈话里提到过,他哀求你杀了他。”
“啊是······是有这回事,不单是我,他还求了很多人。可是没人杀他呀,散布妖言的那一个,吕侍郎也求过他,他没杀,噢——吕侍郎还攻击过他呢,想和他同归于尽。”
“最后没成功。”
“最后没成功。”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因为旁边还有一个人,就一个胥吏打扮的人,他把吕侍郎挡住了,吕侍郎就杀不了了嘛。”
“因为这个人,散布妖言的那位想活下去了。”
“我想是的。这世间有人舍命救你,不值得活么?”
“那么,吕侍郎呢?”
“吕侍郎?——不清楚,不清楚。”
“······”
“······”
“我想可不可以这样子解释:战后日本有个作家写了部小说叫《金阁寺》,小说主人公在结尾想用一把大火烧掉他心中那个极美的金阁,可是临动手的一瞬间他犹豫了,觉得一切不过是徒劳;后来他又觉得:正因为是徒劳,才更该要做,所以终于他把金阁烧毁。计划得逞,他开始想着死,想和金阁死在一起,可到后面他进不去金阁,火越烧越大,他终于害怕,从火场中逃了出来,等到了外面在山顶看着火场呼呼喘气的时候——他又想活下去了。”
“······”
“你觉得,他就是吕侍郎么?”
“······”
“······”
“——也许,也许是的。都很拧巴,一会儿想烧了,一会儿又不想烧了,一会儿想死,一会儿又想活。”
“不管怎么样,另外两个人是活下去了。”
“我想是这样。”
“历史改写了么?”
“嗯?”
“我说,李唐的历史改写了么——有没有延长。那个人发了那起妖言讲演后,不是激起很多士子追随么,最后有没有改变李唐的命运?”
“这话问得,有没有变,你翻书去不就知道了么。”
“可是,翻书是不知道的——书上是一个时间,我们怎么知道一直以来都是这个时间呢。”
“这——这我不清楚。”
“还有,即使在我们那个时空序列没有变,在别的序列呢?别的光锥遵循不同的因果逻辑,或许,他们的唐朝历史,就被延长了也不一定。”
“是——我想你说的对。但,这是无用的。我们在一个时空——说这个,是无用的。”
“历史黑事到底是什么。”
“嗯?”
“历史黑事。”
“噢——也许你知道,历史是一段线性的东西······”
“我知道。正因为历史是线性的,所以很多人都在论证历史的最终目的。”
“历史的最终目的?”
“是的。‘人类的历史大体上可以看作是大自然的一项隐蔽计划的实现。’这个历史计划的目的,可以是自由国家联盟,或者某种绝对精神,或者是共产主义。你认为呢?历史有它的最终目的么?”
“我?——我是谁,我——哈哈,我没什么认为。”
“如果所有的历史事件,都是为了一个终极目标而前进,那么在这过程中,那些反目的论、反线性观的事件,就成了黑洞一样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