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时代(18)
小赵,赵源,小赵同志,去睡个觉吧,好好吃顿饭,休息休息。
他坐在车上,朱枞就在左手边,也跟他温温和和讲,小赵叔,你先回去休息,这些我来看。
朱枞脸上有懊悔,仿佛捧着的不是笔记本,而是谁的生死簿。
但或许真的是。
他不说话,把矿泉水一口饮尽,塑料瓶在手里捏变形,横握着往车窗外丢,哐——,砸进了垃圾桶。
赵源说,按时间顺序,你从前往后翻,我从后往前翻,看能找到点什么。
朱枞就把它们分作两沓,然后将车载广播静音。
他以为要花费很久的时间,至少需要对得起这些年来的刻意遗忘与逃避。
然而只要两个小时,一百二十分钟不到,他从黑皮本夹层中找到一张迭了四折的横线纸,摊开,是几个不能再熟悉的名字,又用不同颜色水笔标注他们之间的关系。
他和朱枞都在看,但谁也不敢念出声,仿佛那个在心底压抑了长长久久的音节,一旦说出,所有都将天崩地裂。
朱枞、陈榕、?、钟玉、李航、?、局长、赵源……
这一长串的契机缘于那天下午,朱枞走下楼,陈榕站在新购入的自行车边看着他。
小朱,朱胜利说,带我们的新邻居熟悉熟悉长南。
以后所有都将围绕他们展开。
再晚一些,赵源和朱胜利坐在在店铺喝豆浆,那时后者业已发现偶尔徘徊校园外行为乖张的李航。他到底暗中调查了多久?
当年的事情杂乱散成一盘沙,朱胜利为他们穿好了线,正大光明地放在他们眼前的三寸地。
朱枞突然说,我要去找陈榕。
他用荧光笔在李航这个名字上重重地画了道圈,脸上骇得惊人。
他抓起手机又放下,慌乱之间想起要和赵源解释,她跟我说过,钟玉不是失踪,她死了,她被她哥害死了……
车钥匙重新插在开关上,朱枞转眼间镇静下来,说,我早该想到的,她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去。
仪表盘上车速飙升一百一,他对新路还算熟,尽力避开红灯从小路左拐,闪进老小区的偏门。
赵源和他一起下车,艰难地辨认老旧居民楼墙外的楼栋标识,他要找的那栋在好里面,单元门外只有一盏笼着花瓣罩的电灯,光线微弱。
赵源仰头望天,满天的星,不见月亮,这预兆明天将会是个好晴天。
他正要迈步上楼,轰然一声,像巨物倒塌。
转身,并不是天垮了,一尊人形的血肉躯体铺在灰色水泥地,一滴红色从遥远之地而来,俯身冲进他的眼睛里。
12.陈榕
命运是否真的偶然?
她在地铁一号线,身下不锈钢座板坚硬得不容置疑,弱冷车厢的风从头顶的新风口呼啦扯来,又呼啦扯去,她也就跟着颠簸。那只灰羽麻雀歇在她的肩头,它太苍老,奄奄一息,将要死了。
报站过了千公路北,她要从光明湖下,有足够等的。于是便静静地等吧。
可是好古怪,这列车厢一个人都没有,往左右望去,视线笔直的一条线,畅通无阻。遥遥地,一个男人坐着玩手机,对面老人带着孙辈,脚边大红色的布,裹了一层又一层。
里面是什么?她试着去猜。
地下的世界是苍白颜色,压抑眼睛,介于明亮与稍暗之间,同时失去了四季的分明,温度保持在使人体感到舒适的区间,愿意把它当作昨天,它就是昨天,愿意把它当作未来,它便飞扑过去,献身作你的未来。
铛铛铛铛铛。
谁在广播中揿铃?
自动门缓缓合上,随着地铁行驶时激起的一阵透明波浪似的电流,她感觉到了身体在动。门外的光景是漆黑的隧道,与地上的人间相距二十米,照明灯倏忽闪过,很快它们的影子与影子连将起来,就成了持久的、柔和的灯流。
地铁毫无征兆地停了,她被惯性带出一米。新风口中喷出浓浓的雾,她的五感完全迷失掉方向,摇摇晃晃站起来,去摸扶手杆,冰冷的触感一再使她跳动的心安定住。她像刚长出四肢的新人类,对自然法则一窍不通,胡乱抓住什么不肯放手,凭借着一点不可靠的直觉去寻找路。
等到雾的温度陡升,她的眼睛逐渐清明,才恍然明白自己被骗下了地铁,只身一人处在闷抑的隧道中。
鸟?她问。
鸟!你在吗?她开始大叫。
她的声音送不出地底,碰到圆弧的顶,咔哒折返原路,又撞回自己的耳朵里。
因此她一边叫着,且一边听一个陌生女人歇斯底里的呼喊。
鸟!鸟?鸟?
那只忠诚的雀,属于她一人的雀,扑腾翅膀姗姗来迟。
它的黑色瞳仁熠熠生辉,灰色羽毛重新绽放出光泽,仿佛死掉一次又获新生。
它不落在她的肩膀,一上一下,想要朝某个方向去。
你是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吗?她问。
新生的鸟发出啾啾的叫,兴奋极了,在她身边围转几圈,最后往东去。
往东去。
她便跟着走。
从未发觉这条隧道如此的长,走到天昏地老也走不完。雀在前方催促她,她加快脚步,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人,背身面向她。
榕榕。那人转过身。
奶奶!她惊喜极了,像小时候一样跳到老人身边,抱住她的手臂。
有没有好好吃饭,好好念书?跟爸爸妈妈一起习不习惯?弟弟那么淘气,平时会不会欺负你?
她便回答,有,接着立刻又说没有。有和没有,胡乱答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