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指尖(96)

她恍惚间转身，倏地眼睛一亮，和他握手：“是的。”

约翰朝她笑了笑，示意她走向钢琴落座。

万静纯在一瞬间想起，郑笛也是卷发。

才开学不久，小小年纪，说话都结巴的郑笛，被人嘲笑眉毛也不会反击，却会为了幼稚的心动，为了一个不敢跟好朋友明说的理由，站在台上，和从没合练过一次的人们演奏。

肯定怕出错，怕丢脸，可郑笛上去了，直面所有审视的眼。

十五岁的郑笛，穿过人群和时间，穿过青春期晶莹剔透的嫌隙，站在了万静纯身边。

万静纯含着万千思绪，一些眼泪，开始了演奏。

开头的十度和弦与低音来回交替，不断重复，模仿着钟声的震颤。节奏虽然缓慢，力度却渐强，直到更强，极强，仿佛那钟声就在耳畔响起，一下一下，越发凝重。

连续下行的四个和弦，每一下都义无反顾，毅然决然。

周煜，我可不是随随便便就想赢。

我是当作最后一次上台来弹的。

这通电话

57 这通电话 为什么

万静纯用了狠劲，落下手指。

乍一听只是结构简单乃至单调重复的旋律，人却着魔般，心中萌生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流。似是愤懑，似是哀伤，又或许什么也不是。

就在心灵已无法承受这样的撕扯时，管弦乐低沉浑厚的叙述加入，奏响了第一乐章的主题。于是难以言说的情绪有了出口，倾泻泛滥。

不再屈服，不再落寞。在孤独中站起，诘问命运。

周煜正严苛地评估着落入耳中的每一个乐句，一秒不落，审视着万静纯的表现。

虽是钢琴协奏曲，但第一乐章的沉郁与压抑，注定了旋律任务更多落在乐团上。

钢琴虽是主角，但不宜抢戏。

万静纯显然精雕细琢过钢琴音色的融合度，听起来亮而不刺，连进入再现部的高潮，也十分依然克制。

紧跟指挥和乐团整体的步调，保持存在感但避免惹眼，这样的处理很高明。如果换了舒婕，恐怕没有这样的气性？周煜暗自想。

进入第二乐章，情感转向浪漫、抒情，留给钢琴的高光部分也多了。

以弦乐的低吟浅唱为引子，万静纯加入得很轻盈，奏响一串低缓流畅的琶音。

也许是巧合，也许是天意，此处是长笛奏响第一主题，与她的钢琴应和。

而后是单簧管，中提琴……

这一段钢琴虽然动静不大，却占据主导。所有的故事因钢琴而起，回忆的闸门也因钢琴而打开。

钢琴引领着其他乐器声部，穿过薄雾弥散的平原，不知道将抵达何方，在失神的间隙，看见纷繁的过往。

周煜承认，万静纯对声部关系和情感色彩的理解都十分到位，在演奏时掌控得很好，虽然愁肠万千，但哀而不伤，令人心醉。

其实她这几年根本没有离开过钢琴一秒钟吧。

或者是她根本没有办法离开钢琴一秒钟。

以小提琴为首，乐团各部卯足了劲，情绪饱满，全力再度重现第一主题。钢琴则暂退管弦乐声后，只是偶尔应答，等待最美的拉二第二乐章高潮到来。

就是现在。

旋律虽是缓缓下行，抬起头，却奇妙地，仿佛看见了太阳。

也许那是初升的旭日，也可能是即将消散的晚霞。无所谓。在这微妙而感动的时刻，不必在意去向，只要铭记那被温柔和爱意包围的感觉。

在场者都因这天使降临般的高潮，屏息凝神。

雾气散去，所有轮廓都变得清晰明朗，所有的回忆都染上温暖的金色，所有的答案都写在手心。

所有的讲述都以美好作为结尾。

谱写出这样珍宝般的旋律，拉赫玛尼诺夫是当之无愧的天才、伟人，而演奏者万静纯亦与有荣焉。

是她跨越近百年的时空，全身心传递伟人的所思所想，不求演奏得多么别具一格，只求质朴保真，让听众得以一窥极致还原的辉煌与浪漫。

这也是每个演奏者终其一生追求的时刻。

纯粹而空灵的钢琴声渐渐隐没，第二乐章结束。而听众们心弦的颤抖，却久久无法平静。

万静纯还没有走出来，也有意留给听众多一点回味的时间，只默默低着头。

指挥也很默契地放慢了进入第三乐章的演奏，抹了抹脸，似乎很是动容。

好像第三乐章也不必再听了。

她的演奏，细节严谨，如此大型的乐曲完全挑不出瑕疵，所有幽微的情绪都一一展露。整体来看，又极具质感与厚度。

相比起来，舒婕终究是年轻了些，各种处理或炫技，都流于花哨和单薄。

赛况一瞬间就倒转。她不是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是舒婕无法逾越的障碍，是老天藏着掖着喂了太久的饭，终于忍不住拉出来遛遛的鬼才。

不是意外情况，是命中注定要给今晚的人们当头一棒。

管弦乐团打头，奏响第三乐章。

第三乐章在听感上高潮迭起，能量丰富，不断给观众打着强心剂，一扫第一二乐章的压抑忧郁或平静浪漫。

希望不断涌来，先是一朵朵水花般，而后是暴雨倾盆，兜头而下，甚至能依稀感受到如刚才舒婕演奏中的雄伟之风。只是来回推拉，最高潮始终未到。

万静纯的演奏也因此有着极为别致的内敛，深沉，不舍。

少了几分尖锐昂扬，多了克制细腻的叙述，恰如拉赫玛尼诺夫的气质。

雄伟壮烈的镲声顿然止住，万静纯的双手在琴键上快速跑动连奏，聚精会神，在指间落下极高的力度，拿下最后一个技术难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