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详着她，比起姐姐，有过之而无不及，娘的头发没了一半，眼睛也是，她瘦骨嶙峋的脸上满是青紫，衣服也不能叫衣服了，破布而已，但我仍觉不够。

我让狗子把钱递给老汉，让他回屋待着，老汉接过钱嘟囔着两句，我看了一眼狗子，狗子笑嘻嘻地搂着老汉不知道说了什么，惊得他迅速关上了门，不再理会外面的纠葛。

“娘，我是妙子，我来接你了。”我蹲下静静地打量着她，我要一寸寸，仔仔细细地用我的眼，替姐姐看看，我们的娘。

“妙......子......”娘有些神志不清了，她一会儿惊恐地挥手要打开我，一会儿又落下泪来紧紧抓着我，一会又拍打着自己的头，一会又疯了似的扔掉那个女婴，一会儿又爬着要抱起那个女婴。

我把女婴抱起递给了狗子，然后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给了她希望。

“娘，告诉妙子，姐姐在哪儿？”我的心又重重跳动了起来，它又鲜活的、热乎乎的、生机勃勃地跳动在了我的胸膛里，我知道我距离真相又更进一步。

“在......”娘好像是思考一样，吞吞吐吐的样子让我实在是厌烦，但是今天我有无限耐心，我会得到我想要的。

“告诉妙子，姐姐在哪儿，妙子就带你回家。”我拿着有毒的肉，诱惑着濒临饿死的毒蛇。

“在......”娘呵呵一笑，死不悔改。

我冲上前狠狠拖着她在院子里转圈圈，她撕心裂肺地哭喊着，用手不停扣着我的手背，现在她已经没有与我抗衡的力量了，还在痴心妄想！尘土飞扬，扑得狗子直后退，我越转越起劲，愤怒直击头顶！她不知道我痛啊，我痛得发了狂！

“娘！告诉妙子！姐姐在哪儿！姐姐！在哪！告诉我！姐姐在哪儿！我的姐姐！你记不记得！”

我大声咆哮着，声音变得尖锐，变得破碎，变得扭曲！

“啊——我说！我说！”娘尖叫着呼喊着，双手拍打着地，直至指甲翻了开来，直至鲜血直流。

“娘，告诉妙子，姐姐，我的，姐姐，在哪？”我一字一句，喘着气瞪大双眼，努力平复呼吸，充满期待地看着她。

“村长，村长的儿子死了，你姐姐嫁给村长的儿子了！就在后山！就在后山！”随着娘的话音落地，平地惊雷，炸得我一个踉跄，村长的儿子，一个村的孩子，我的姐姐，她就埋在距离我不到十分钟的地方，我的姐姐，她就躺在我脚下的土地里，日日夜夜，日日夜夜，是日日夜夜！我曾经与姐姐紧密地相连着！我的身子就在姐姐的身子之上，我的心就在姐姐的心上跳动着！七年，两千五百五十五天，姐姐，我终于知道你去了哪里，我说过，我一定回来接你，上天入地，生死随行，不管你在哪里，这一辈子，我在哪儿，你就在哪儿，任何人都不能让我们分离，我们就是土和草，没有你，我的生命即将枯萎，没有我，你的灵魂无处安放，我们就是彼此在这个天地间最后的依靠。

“如果你骗我，我一定宰了你。”我的面容狰狞而颤抖，我的嘴唇颤抖而疼痛，我的牙关死死咬住。狗子按住我的肩膀，女婴的哭声在我耳边回响，娘被我吓疯了，说着不骗人、不骗人，颤抖着要接过狗子手里的女婴，我示意狗子将女婴递给她，顺带端详了一下女婴的脸，看着娘紧张的样子，我紧绷的面容放松下来。

姐姐出生的时候你这样着急过吗？

姐姐出生的时候你这样爱护过吗？

姐姐出生的时候你这样拼命过吗？

姐姐死的时候，你像今天这样伤心过吗？

娘，你的伤心不够，我苦命的姐姐生前死后没有得到过的东西，她也不能。

我看着狗子，狗子点点头，抢过女婴就向外走去，我钳住娘奋力挣扎的手，将她打晕，扛起她离开了这个院子。

姐姐，我马上就回家，你等等我。

第 9 章

我终于知道什么是心安的感觉了。

我们曾经在同一个温暖的地方被孕育，我们曾经在同一个贫瘠的地方紧紧依偎，我们曾经在同一个地方交换过生命，现在我要回到这个地方去，回到起点。

如果说我的心从姐姐离开那天起就空荡荡的，那么现在距离填满也只差临门一脚。我将娘拉进门按在她心心念念的炕上，蹲在地上看着她蜷缩的身子和慌乱的神情，愈发平和。

“娘，我教你的，你还记得不？”我扯出笑，为她整理在路上置办的新衣，尽管与她的样子有些格格不入，倒也遮蔽了她满身的伤痕。

“我被人骗了，妙子带我回来。”娘颤抖着一遍又一遍重复着，低着头不敢看我，她只是一遍又一遍的说着，给我听，给她自己听。我满意的哎了一声，站起来扶着她躺下，替她盖上发了霉味儿的被子。

狗子蹲坐在外面的院子里，低头在地上画着什么，我走到他身边，抬头看向后山-我的姐姐正在长眠的地方。

“哥，啥时候去啊？”狗子扯住了我的裤脚，仰头看着我，我抬手按在他的额头，抚摸他的伤疤。

“夜黑了就去。”白天动静太大，晚上好办事，姐姐不会在意的。

“那......埋哪儿啊？”狗子欲言又止，姐姐的尸骨已然无处安放，放火烧了也只会引起更大的动静，带走更不切实际。

“我知道姐姐想去哪儿。”姐姐的一生都在被束缚，她曾说想做一只鸟，她的翅膀被人斩断，我亲手给她接上。

夜晚，当我亲身站在那块儿坟包跟前的时候，我已经没有了眼泪，这几年我的眼泪几乎都要流尽，今天是重逢的时刻，我应该开心起来。我的铲子一下又一下，我的力气一下比一下重，狗子喘息的声音在静谧的夜晚格外清晰，足以叫醒姐姐，她被迫睡了太久，到了她睁眼看看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