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念雪(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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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衡临窗望着清晴天色,地气远比人体感知要柔暖得多。
还是身披轻裘、宜捂不宜冻的天气,院中梨树枯寂一冬的枝桠,可见零星细弱的几点萌绿。
窗下摆放的红珊瑚树变卖成了府银,这里换做一张素屏。屏上浅绘南府梨树春时琼苞缀枝的样子,左下角大片留白,并不合理。
似乎还欠缺一风流人物,于白锦无纹香烂漫的梨雪之下,抚琴或读书。
素屏外跪立一人,细细禀报朝中事,事无巨细。
南衡立于屏内,将轩外枯枝赏成春景。
他听孙辰说及陆丰平调、赵谦整饬军队,思绪飘散到某个凛冽冬日,他见族中幼弟南衍在大内演武场上发奋练功。陆丰的位置,曾是他心中所想,终可望而不可即。
而今时,物是人非。不知他在西南荒蛮之地,过得好不好。
大好的世家弟子,未成教养,穷山恶水,怎不将秀木摧折?树犹如此,人何以矣。
“公子。”便闻屏外孙辰道:“太子殿下今日又出宫去了。”
“哦。”他语气淡淡的,华益那样重礼蹈矩的好性子,三番两次违禁出宫确有些新鲜。
如今他已不在桐露书院栖云阁供职,想要为这个昔日旧交作替、行蒙蔽之事再无可能。胸中总不乏有些无奈又可笑的情绪,于是他说:“是出宫买香粉去了罢。”
孙辰道:“属下不知,犹待探明。属下潜入太子殿下的鹤云轩中,撬开金锁,发现箱笼底有一方秀帕。娟粉色缂丝底,朱线刺了一个‘初’字。”
“可有查清是哪家小姐名讳?”
他早该想到的,书页遗香,箱底藏帕,此皆女子闺阁之物。
此番出宫,也是私会外臣之女罢。只此一条,足可废储。
“疑为沈氏小女。”孙辰道。
“好、好!”南衡顿时想要发笑。未成笑意,目眦已被牵扯得十分酸楚。
果然,皇天贵胄教养出的天之骄子,万事随心,不辨利害。
与其说是一种勇气,不如说是一种引人艳羡的天性。
他从来不懂情丝另一端牵连出的,是怎样的洪水猛兽。温柔乡粉饰的,又是怎样的万丈深渊。
抑或,他懂。
只是性情使然。
南衡回身望向屏风上的淡淡春影,其后孙辰伏地的乌衣将之污杂,破坏春庭梨花无俗念的圣洁。
他心底生出一阵可悲来。
路转堤斜(二)
因南后之故,又十载同窗伴读之谊,他和华益之间,勉强生出些可笑的手足情分。后来南后亡故,华益坐于东宫之位,心性益发坚执。
真可谓人已失、道不同了。
沈氏寒门攀上东宫这颗巨树,所图甚远,而华益,既已成彀中之物,那便也离死不远了。
他所鄙夷的那些脂粉香绢,又何尝敢说,没有半点潜匿的嫉妒呢?
人性本恶,他自愧为人不比华益,所以才会连他也嫉妒罢。
南衡回过身,吁出一口气,淡淡说:“我知道了。”
复问:“虞愔如何?”
孙辰伏地道:“虞三小姐近日皆于府中安然待嫁,并无任何异动。除了亲自过目王氏所赠的雁帛还有彩礼,未曾踏出闺阁半步。”
南衡冷笑:“她倒是沉得住气。她难道不知,她是断然嫁不了王氏子的吗!”
此话孙辰不便贸然作答,伏在地上,久未作声。
南衡始觉心烦,遣了孙辰,一人推开屏风,坐在圈椅中啜饮清茶。
天子最忌世家勾连,成前朝党锢之祸。虞忌是昏了头才敢妄行攀附,非要将手上的兵权输个精光才肯死心回头吗!
王氏倒是从一开始便摆明姿态,以族中庶子聘虞氏嫡女,将祸水东引,以免引火烧身。
他如今是陛下的孤臣,若非凡事以陛下的利益为先,必遭疑弃。所以在这件事上,他务必均衡好各方势力,而这并非一件简单的事。
从虞氏入手使虞忌悔婚,则必要先予其比联姻更加诱人的好处,且不说他眼下难有这样的实力,便算有,又难逃南氏勾结虞氏的指摘。倒不如从一开始就娶了虞瑾。
若是从王氏入手,他母亲王珠又成了最致命的挟制。他已经失去了妹妹,不想再失去或伤害身边任何一个亲人。
这个当口,虞愔竟于府中安然待嫁。以她之早慧,想必早已勘破迷局,之所以如此气定神闲、袖手旁观,是一定要看他在进退维谷的夹缝里,怎样艰难呼吸、攀援和最终遍体鳞伤吗?
是为了,报那为睹她容颜而冒犯她、掀起面遮之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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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春宫苑寂芜,绿意未上枝头。唯旧冬梅瓣栖枝,不肯辞去,都是看厌的景致。
六人抬肩舆停在御园外的宫道上,两名侍女将贵妃娘娘扶下来。
“娘娘,御马监在御园之西。”侍女乖巧地说着,想着她们娘娘从未踏足这等人畜混杂的地方,颇有几分相引之意。
哪知沈贵妃秀目微凝,芙蓉娇靥跟着一寒,小宫女不知何处说错了话,心中顿时“咯噔”一声。
“本宫知道。”沈贵妃声线不高,娇柔的音色里却自有威严,吓得小宫女就要折身叩首,沈贵妃道:“你们都退下吧,本宫相马,不喜有人跟着。”
却原来天子见春日伊始,打算等天气渐暖些举行今岁的春蒐。这回邀贵妃娘娘伴驾同行,并皇子、公主、世家子弟善骑射者若干。
她答应了。
大齐开国以来,每年春时举办一场围猎,即是对强身健体、尚武之风的推崇,也是对心仪的皇子、世家公子骑射技艺的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