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念雪(34)
天子疑太子日久,又忌王虞结党,他这么做,不过是将位极之人心中编织好的棋局一一落子,俯首成为剐俎芸芸众生的一把刀罢了。
他发现华益亦收手凝视棋局,胜负既定的快/感并没有多么强烈,但顶级政客间的过招却刺激着他每一处感官。他,到底还是输了。
非独指萧华益,而是,他们整个萧家。
他对着权谋过后、只剩狼藉的棋局兀自一笑,想不到知交故友间的手谈,竟意外让他获解多日来的疑障。
兵行诡道,帝王心术犹有甚之。只可叹,既生瑜,何生亮。
既有高华如萧华益,又何必,再有他南衡呢。
*
枢密院。
同知枢密院事南衡请见齐天子,御前官员见其只身入紫极殿,炷香辄返。
两个时辰后,礼部接到御诏,册封王氏长女王嬛为太子妃。定于春分时节亲迎礼后,行大典,入东宫。
南衡从紫极殿出来,天有微微细雨,雨雾如针,濡湿春袖。
原来雪虐风饕里如席的白絮翩然揭过,孟春时节,竟是这样风清雨润的爽宜天气。
他抬眸痴看了一会儿,皇城有多久,没有浸沐在甘霖之中了。
演武场拳风喝喝,一茬又一茬宫中侍卫在奋力操练,渴望有一日出人头地。他不知目光还在寻望什么,明明此地,早已没有牵挂的人。
忽然,她看见萧华冷。
五公主牵着一匹皮毛亮滑的七尺白骏正从演武场走过来,她一眼便看见南衡,放下手执的马缰疾步奔过来。
雨中的桃花真的开了,在他眼前的纷纷细雨中,随着飞扬的青丝、绡纱迭成的随莲步飘扬的嫣裙,沾着雨露,柔润的、鲜活的,离他愈来愈近。
他眼前渐迷,似乎是过分娇俏的花色灼伤了眼底,让他剎那只能看见皑雪般无垠的刺白。
好痛。
他揉揉眼,却,不是那里。
路转堤斜(六)
“南音,你怎么了?”娇柔的关切之声响在耳畔:“南音,你出事后我一直不敢去找你,你已见过我皇兄了吗?你……还好吗?”
“殿下,音一切都好。”他只是淡淡回答了华冷最后一个问题。
华冷撅起粉唇,似乎是不满他又叫回她殿下。这个人,对于她的事,记忆总是差了些。
她抬眸大胆又仔细地打量他,像是要把这一日缺失的照面都看回来。当她发现,南衡并没有什么变化,暗舒一口气时,却又隐隐觉得,他通身都变得像一个她从不认识的陌生人。
华冷说不出那是种怎样的滋味。
“罢了,不说那些过去事了!”她索性放弃追问种种关于他的疑窦,转而一指不远处的骏马。那马得女主人招手,迈着矫健四蹄甩尾行至她身畔。
马到了近前,更显其高大,足足比南衡高出一头,比她竟高出半个身子。
她得意道:“春蒐在即,父皇赐下神骏名骕骦。”一拍马颈,马儿驯和地低下脖颈来与她亲昵。
南衡望着她,浅笑:“是匹良马,与公主甚配,音预祝公主旗开得胜。”
华冷道:“南音不下场围猎吗?我听闻南音射术奇佳,有百步穿杨之绝技,只遗憾从未亲眼得见。”
南衡失笑:何人如此深谬,音一文臣,不过拉得开弓、搭得起箭罢了。”
“我不管。”华冷抚着骕骦的颈毛,“我想见南音马上英姿,没金饮羽。再说,”她放开马儿,灵动的凤目看向他:“春蒐那日,阖宫泰半都下了猎场,南音一人守着这空落落的宫闱,有什么意思呢?”
南衡闻言,眼中清浅的笑意寂寥下去。
——掌权者的寰宇、掌权者的游戏,他的来路和归途从来孤寂。清誉、权柄、这座禁庭里的一切,他争过、守过、得到过,如今,抵不过一场娱戏。
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
宫闱间泰半宫人随君而出,各怀心思。而他,终究还是无人比肩,一人来去。
他对华冷道:“若陛下首肯,音自当前去。”掩去落寞,他清淡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失落或向往之意。
他还是他。
去看群雄逐鹿,熔金炉里炼一番。
“这可不难,”华冷笑靥宜喜:“我去向父皇荐言!”
南衡别开目光,微青的云色,濛濛烟雨焕洗整座宫城。
历经暴雪,洗牌后,一切又是新的开始。
*
雨霁晴明,中书府接到敕令,阖府伏地叩谢天恩。
王岚自然开怀,长女受封太子妃,入侍东宫,于仕途、于王家,都是百尺竿头,更上一层。
他已做成帝婿,女儿如今又成东宫正妃,那他王家,可就是名副其实的皇亲国戚。此等殊荣,放眼建康世家,哪个世族也不可得,哪个世族也不配得。他王氏,是独一份。
王岚携族人千恩万谢地送还礼部颁旨诸官,私相犒赏亦自然十分丰厚。礼部侍郎说了几句恭祝的吉利话儿,辞别中书令,赶着回去复命。
回府关上门,萧夫人便把王嬛拉在身前,前后左右地端详,眼中快要溢出光来。
“我早请相师看过了,我们嬛儿,是凤命。”萧夫人何其欣慰:“嬛儿在建康,那也是一等一的好相貌,性情更是淑和,佛典宝卷上的仕女显了灵,成了活生生的王家姑娘。”
“最难得的是,我们嬛儿还读书识字,六岁能文、七岁能诗,这样好的姑娘,娘怎么舍得你入宫呢?”
王嬛被母亲说得不好意思起来,垂眸道:“嬛儿哪有母亲说得这样好?嬛儿也不想入宫,想到要离开王家、离开母亲和爹爹,心里总是慌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