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念雪(49)
“今日清剿异类,还边县靖宁!”
枪槊与利刃交锋的锐响,刺破林间宁谧。枪尖捅破脏腑之声、弯刀割裂咽喉之声,于方寸之地涌入虞愔耳鼓。
陈至寸步不离护在她身前,剑刃快如雪影。残肢挥飞,腥气四溢。
她木然被托着腰身,置身于藤蔓之间。向前望是奋力攀登的将士,身后是虞氏父子,而脚下,空无凭依。
虞臻挡在虞忌之后,抓着藤蔓,凌空与党项人缠斗。
枪在陡峭崖壁间施展不开,他的战甲几处染血,紧抓着藤蔓的手心也是一片血肉模糊。
浮云旌黯(二)
“臻儿!你怎么样!”虞忌虽走在前面,却频频回头。此举十分危险,等同于空门打开。
“父亲,儿尚好,不必挂心!”虞臻回话间,枪尖一进一出,解决了一名党项武士。尸身被踢下悬崖,一连撞飞了数名后继者。
此时居高俯瞰,山林间却陡然冒出许多夷族,正佩刀赶来增援。崖壁底攀爬者亦层出不穷。
虞臻殿后,尽管奋力杀敌,渐渐左支右绌。
方才挥枪格飞一柄弯刀,立时便有银刃灵蛇吐信般锁喉而来。枪尖来不及收回,背倚崖壁,又退无可退。
危急之时,虞忌长槊挥来,在虞臻咽喉前不盈寸许处抵住刀身,一挑而飞。
“父亲,莫顾及我!你和三妹先上去!”
虞臻在电光石火间捡回一命,却顾不得回头。身下追兵愈加汹涌,蛮子杀招很辣,早一步攀上崖顶,就多一分生还之机。
他手臂上的肌肉已经麻木脱力,只是凭借意念挥枪杀伐。忽然从身后传来一声闷哼,刀刃刺穿铁甲的声音他再熟悉不过。
这一次,却牵带出一阵心悸。
他下意识回过头,虞忌腰腹间连中五刀,五柄银刃越过他横在身前的长槊,刀尖向鳞甲里推抵,血流如注。
另有一柄弯刀连着铁链破风而至,直取他颈间动脉。
“父亲!”虞臻挥臂徒手抓住刀尖,不料铁链顺势悬缠在他臂膊上,迅速绞紧。
他右臂动弹不得,生铁绞割处臂骨剧痛,发出“咯咯”碎裂的响声。
他修养半年的伤臂再度断裂,恐怕余生再也拿不起枪了。
“臻儿!”虞忌大吼一声,扔掉手中长槊,任五柄弯刀完全刺入腹中。剧痛之下他已失去痛感,唯觉热血外泄,如暮江奔流。
他用空出来的那只手一把抓起虞臻的肩,将他带起来,扔到身后。身后陈至眼疾手快,扣住虞臻,单手向上一托,把他送上崖顶。
他的另一只手死死环在虞愔腰间,又抓着藤,顷刻,虞愔在虞忌咫尺之后,看见一片薄刃,抹在他鳞甲之外的颈间。
鲜血喷溅,溅了持刀者一脸。
虞忌彻底脱力,手臂痉挛,滑坠数步。
虞愔俯身朝他伸出手,她淡凉细润的掌心扣上他粗粝的大手时,有种久违的、亲切又生疏的触感。
虞忌回眸,苍老血红的瞳仁对上她一双清眸:“这次,我怕是回不去了。”
英雄暮年,敬奉皇命,为国捐躯。
他似乎觉得自己死得其所。
“回去干什么呢?我虞忌三十岁领兵,百战百胜,到老却失足受陷,教玄苍军锐气磨尽。”
“呵!”他悲叹:“天子早已舍弃了虞氏将门,是我固执不肯放弃,到头来深负君恩,错上加错……”
他说话间背心一凉,又有利刃刺入,胸中生气,愈发泄了。
虞愔说:“若人人遭逢弃置便了断生念,那虞愔早已死在十一年前、药铺门前覆雪的石阶之上,今日,又有谁冒死携檄文前来救你们呢?”
言辞冷酷,手腕却绵绵加力。
只是她太孱弱,怎么也不可能拉起披甲挂胄的虞忌。
虞忌笑了一声,他五感渐失,其实感受不到那点绵薄的力量。通身只有蔓延无尽的疲惫和无孔不入的逆冷。
“虞愔,你不像绡儿,你像我。”
他拂去虞愔的手,身子骤然坠入崖底。
陈至捂住她的眼,飞身一跃,带着她跃上高崖。
厮杀声止歇,腥风不散。乌云积聚,酝酿着盛夏的雷鸣和暴雨。
虞愔望向天际浓云,心底缺失的那一块又扩出阙口,变成一个无底黑洞。
车辋辘辘,归去时,虞愔并陈至与虞臻同乘一舆,照料他的伤臂,一路无话。
唯闻豆雨敲击在车盖油毡之上,打出战时一般急促的鼓点。
战之殇,没有人愿意提及和回想。此去建康,路途迢迢,沿途的风雨,已经肆意摧折绿意盎然的木枝。
不知建康城里那些清俊的佳木,是否也能经风雨而不凋。
虞氏将门,如今已痛失武艺傍身的砥柱,虞家枪从今绝迹。
她不知再度踏入朱门,该如何面对虞瑾。松柏掩映间的祠堂里,供奉虞氏满门忠烈之牌位,如今又要新添一块。
昨日激战,避敌匆忙,他们连虞忌的尸身也没能寻回。百年后青山埋骨,愿此地仍为大齐山河,化清民泰。
她若有幸,再来祭奠。
马车回到建康后,大将军府满门缟素。因虞忌之尸骨未随车同归故里,便只建白旌无旒,亦不设祭,只命人提麈尾登屋复魂。
虞瑾乍闻噩耗,又见长兄伤臂复发,沿途医治不及,一条右臂从此废了。重击之下她双目枯涩、胸口气窒,樱唇僵硬地翕张了两下,眼眶中忽有黏腻湿热的液体流淌而出,滴落于手背上,竟是血。
直到虞臻用左臂将她揽入怀中,隔着铁甲,仍能感受到虞瑾浑身剧烈的痉挛。他沉声说:“瑾儿,爹爹去了,长兄如父,往后,哥哥照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