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乌金(68)
罗敷拗着、也僵持不下。
钼矿就伫在那里,她不跟着后面去、也可以自己前往。
季庭柯最后妥协,表明底线,是在矿场之上。
他吸了一口罗敷的烟,猛憋在肺里:
“季淮山,不会答应让你下井的。”
三人提早一些时间出发,去煤一中附近的老商店淘了头灯、安全帽——
头灯固定在安全帽正前方,恰好可以模拟矿工帽的形态:
季庭柯说,没了这个、井就下不了。
一点多一刻左右,三人在附近,终于找到了一家装潢简陋的小饭馆。
白皮面、尖椒肉丝、一壶大叶茶。
老板在后厨和面,身姿远不如当初在鱼加面馆打零工的季庭柯。
他说:二十年前,钼矿还在的时候。白皮面、尖椒肉丝,这是上井前、下井后的标配。
于是,在吃完这顿面、继续驱车后。
罗敷终于揭开了,距离煤一中家属院不远处、那一片蓝色铁皮屋顶下掩藏的真实面貌。
季庭柯说:所谓的“蓝色铁皮”,在矿上、大家都叫“矿棚”。
他们翻过锈钝的栅栏、翻过“吱呀”的铁门。
上面的铁屑,像枯叶一样簌簌落下、沾在手心里。
一抹,就黏上了血一般的鲜红。
罗敷光是站在那一片门口,看着招牌“精诚矿业”摇摇欲坠的动作,都有种词穷的震撼。
大,非常大。
仅是用肉眼衡量,矿场的直径都超千米。
有卫生室,有墙塌了一半的商店、货架横七竖八地躺着。
有巨大的矿坑,钻机。
林立的矿灯房里,还摆着无数的老式铅酸矿灯。
一眼望不到头的巷道,抬不完的溜槽,还有乱丢的、几乎和泥地融为一体的胶靴。
爆破后炸开的土地,一迭土层、一迭石层、一迭煤层。除开巨型开采机以外,还有曾经、无数对着毫无还手之力的土地运作、挖掘的巨型器械。
罗敷看到了几十、上百辆的重型机械车——
二十年过去,除了腐朽、生锈外,这些车的轮子、零件尽数被卸走倒卖,只剩下“之”字型遗留的工作路径。
这也是罗敷第一次知道,原来煤未开采的时候:不是简单的块状、或是粉末状。
用专业术语的话来说,应该叫层状。
她站在地面,看着地表下、顶板附近的煤层,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工人如何用采煤机收割煤炭、落到运输溜子里,再通过皮带运回地面。
在上个世纪,即便不是黑煤窑、即便是在正规的矿井下,矿代表的也是纠纷集结地,是犯罪滋生的角斗场。
因而,在入矿井口、搭建的厂区里,罗敷看到了成片的鲜红标语。
譬如:
树立安全发展理念
坚持人民利益至上
生产安全放在首要位置
等等。
那片标语的正下方,就是二十年前、当地用来下立井的罐笼:
罐笼的工作原理,是由电动机带动机械臂,沿着固定的轨道上下运动。
罗敷绞尽脑汁,把它想象成一个简易、破旧的电梯。
可惜二十年过去,提供电力的电动机早就不运作了。
而后,他们在那罐笼内,发现了几只清晰、较新的脚印。
显而易见地,有人提前踩过点。
季庭柯的手机是在这一刻响起的,他的目光从罗敷、汪工面上掠过,而后、滑动了接听键:
另一端,季淮山的信号似乎很不好,他的音色被断断续续的电杂音扰乱,只听见一句。
他对季庭柯说:“我在矿井下面等你。”
井口幽幽地窜着风,带着中年男人说话的回音,轻轻地扑上来。
设备运行的不稳定性,让季庭柯意识到,对方没有使用在矿下巡检工作时常用的防爆手机。
季淮山,将电子产品大剌剌地带入到了充满隐患的矿下。
男人在电话另一端,挑衅般地笑:
“怕了?”
季庭柯静默了片刻。
他什么也没说地,拿起了那只帽头灯,戴在头上、挂断了电话。
最后,季庭柯是通过罐笼边的通风天井,一点一点地爬下去的。
越靠近井下,空气流通的速度就越慢。
季庭柯能感觉到,自己扶着天井铁栏杆的手被握住。
罗敷的手心里都是汗,她动了两下嘴,最后化成简略、浓缩的两个字:
小心。
季庭柯也说不清,自己当下是什么心理。
他回握了回去,指尖捏了一下罗敷的掌心。
“好。”
而后,他整个人,一下跃进了黑暗中。
越走越深,直到那一小簇帽头灯上的光、完全消失不见。
罗敷维持跪趴的姿势很久。
直到听到后面细碎的动静,她不再伏在地面,转而问身后的汪工
怀着一丝侥幸心理地:
她问:“按照规定,这样的矿井、一定会有逃生通道,对吗?”
汪工还在检查那一堆铅酸矿灯中,有没有一两个残余能用的。
听到这一句,他抬头,有些讽刺地笑了笑。
“是啊。”
“只不过,在这儿——这里、钼矿的应急通道。当年,压根儿没修完。”
罗敷愣在了原地。
汪工拍了拍掌心的灰,目光对上罗敷的:
“二十年前的事故,多数人没能跑出来,也是为的这个t——钼矿里的逃生通道,只修了一半。”
他笑了笑,忍不住用手背擦擦迷了的眼。
“通道只有半截,再往上爬、就是砌死的墙。”
能有多绝望呢?
给你希望、又给你当头一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