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尽(24)
“也行,想是也洗不净了,你快睡吧。”
“嗯。”聂昭笑笑,目送着薛梦眉离去,顿时便觉得连沐浴的力气也没了,就那么和衣躺到床上。
正好便瞧见壁上挂着的《浮岚暖翠图》。
那是眉姐最爱的一幅画,这些年始终挂在她的卧房。画中笔墨绚丽,山水明快,正是江南好风景。聂昭知道,眉姐始终都没有忘记从前在南边儿的日子,更没有忘记在那里结识的秦将军。
闭上眼,复又睁开,脑中浑浑噩噩不清醒,她竭力控制着自己不去想聂征夷,眼前走马灯似的过。
恍惚回到幼时,她与明珠捉迷藏,明珠总是躲到眉姐的房间里。有一回,恰逢眉姐将《浮岚暖翠图》买回,尚未挂到壁上,险些就被她们两个捣蛋鬼给碰坏了,气得眉姐破口大骂,扬言要将她们两个一起赶出醉雨话婵。明珠急得直哭,她却全没在乎,只笑嘻嘻地去找米糕吃,说眉姐是刀子嘴豆腐心,随她去骂便好。
明珠,明珠……
十几个年头没见了,你如今身在何处?过得好是不好?
念起那个女孩的面容,还有当年那桩事,聂昭依然觉得心底发凛,下意识就被恐惧迫得睁开眼来。她的视线落在椅背上的大衣,不由又想起那张从衣中掉落的手帕。
她自己都忘了,当日追赶阿东匆忙,她随手就将手帕塞到了大衣口袋里,就这么一连半月时日。还好今夜前往马尔斯西餐厅时,她身上穿的并不是这件大衣,不然,一旦手帕掉落,她可就圆不上那个“手帕弄丢”的谎了。
不过……
那人好像压根就没信过她的说辞。
想起他,那道寒冽香韵也仿佛飘荡鼻端。目光剎那迷离,浮现谁的眉眼,深夜般浓重;深渊般宁静;深海般令她窒息,随即化作一个睥睨的笑。
“我不就是你的工作么?”
“我宋方州不是汉奸。”
“真正能救命的,是脑子。”
“我永远不会把自己活成一个类别,尤其是在你眼里。”
“列车是明早九点钟的,你想好了便来,我在站台等你。”
……
……
……
聂昭猛地坐起身来,只觉心慌得厉害。
呆愣一刻,她匆匆奔下床去,大衣也没有披便出门。直到在后院门外的畚箕中将那手帕拾起,她才稳下心来,再度将手帕放回了大衣口袋。
冒雪前来,夜里又出门寻了一趟手帕,聂昭果真发起高烧。
朦胧里似醒非醒,她听到聂征夷的声音响在门口,即使语声放得极轻,她也听得出他的关切,似是在跟眉姐不断询问着什么。
她一向身体强健,眼下虽是高烧,却不至于连眼睛都睁不开。可她不想见他,便只佯装昏睡,始终未曾搭言。
听着他的脚步离去,聂昭静静地睁眼,瞧见窗外光晕拂动,淅淅沥沥,似是冰雪消融。
但听薛梦眉对伙计道,“今儿惊蛰了。”
聂昭轻轻地问,“眉姐,几点钟了?”
“唔,马上九点钟!”
“知道了。”聂昭应一声,翻身蒙了大被过头,继续睡去。
往后的几日平静如水。
聂t昭照常去警局上班,见到聂征夷也是自然而然的,同往常一般不拘规矩。
仿佛从未有过那样一个夜晚。
唯一不同,是隔三差五便能收到一份上海寄来的包裹。
第一份是一把折扇。
“十洲海错”,源自她钟爱的香韵,以浓墨书写在一把折扇上,笔体疏阔,髹漆生光,左侧是“丁卯岁始”四个小字。扇面用的是黑宣纸,扇柄用的是红檀木,扇柄下方还坠了一条饱满齐整的素色流苏。聂昭一眼便看出,那字相当不一般,应是出自饶汉祥老先生之手。
第二份是一对素底红玛瑙耳坠。
第三份是一套宋锦梅花扣旗袍。
第四份却特殊,竟是一枝密封在水晶方匣中的玉兰花,附有一行钢笔书写的行书小字:
沪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聂昭当然知道这一句的出处。只是,原文中的“陌上”被他改作了“沪上”,只这么一分差距,便脱离了芙蓉并蒂的亲密。
此用心不可谓不精巧,不可谓不高妙。
“想来宋先生确是醉卧花丛的老手,深谙若即若离的把戏,懂得如何吊人胃口。”
聂昭提笔而书,目光一滞,终是将纸张撕得粉碎,一把丢入了畚箕——
初时,每逢收到礼物,她便会发一封电报回谢。一来二去,二人的闲谈越来越多,漫天聊去,最终却因《赤壁赋》与《滕王阁序》哪一篇文笔更好而陷入争执,不欢而散。
到今日,宋方州已经一连四日没有发电报过来了。他的电报不过来,她是绝不会主动开口的,即使是骂他的话也不行。
聂昭拿定主意,正待戴上警帽出门,却听电报员的声音于门外响起!
心下一喜,她急匆匆地迎出,展开电报却是一愣——
虽是一封来自上海的电报,可署名却不是宋方州,而是蒋邱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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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邱文的电报言简意赅。一是说,高堂寿辰在即,邀她回沪;二是说,近日得了些李昆展的消息,兴许于她有用。
此刻,站在虚掩着的处长办公室门前,聂昭呼出一口气,抬手敲门,听见里头的人道,“进来,丫头。”
聂昭推门进去,不由疑惑,“你怎么就知道是我呢?”
聂征夷头也没抬,“旁人敲门一般没这么猛。”
“这还猛吗?我没直接推门进来,就已经很克制了!”聂昭快步流星地进来,双手插在警服裤兜里,一直行到聂征夷的办公桌面前,随即居高临下地打量起他正在处理的文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