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尽(87)
陈雪堂神色一僵,没有说话。
聂昭不解地望着他,这才发觉他脸色有些白,想着兴许是这几日受伤失血的缘故,索性就一笑起身,“罢了,明日再说,早些歇息吧。”
“等等——”陈雪堂拉住她手腕,立刻又松开,迟疑半晌,到底还是从军装口袋里取出一封信函。
“就是这封信么?”
聂昭坐回去,抬眼望望陈雪堂,再去看那信函,听他平静地道,“你看看那署名。”
她跟着他的话语低头,蓦然眼角一跳,目光就此停滞——
船歌。
短暂的死寂过后,聂昭笑起来,随意似的将那信函往边上一搁,转开了话锋,“对了,明光还找我说了件事。他说,工部局眼下有一块地在招标,南京路的,画玉看中了,想开一间戏馆子。”
陈雪堂薄唇抿起,无声无息望着她渐渐蓄起泪水的眼睛,眉心蹙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
聂昭错开目光,若无其事地继续道,“明光想找你出面帮忙,又怕你不应,便来找我。画玉的意思是,那地段极好,倘若可以便宜个几千块置下来,倒也,倒也是——”
女子的语声忽地顿住,喉咙似被一团棉花堵塞,再说不出话来了。她蓦地转过身去,大步行到窗边,一把便将窗子推开——
泪水纷落,瞬间凝结成冰。她极力调整着呼吸,却无济于事,强装良久的淡漠已被冲击得支离破碎。她自己也没有想到,一千多个日子过去了,只那么二字入眼,便勾起剜心之痛——
船歌;
舟颂;
州宋。
字迹用的是柳体,一笔笔浓墨光润,逸兴遄飞,恰似谁君风流。
闭上眼,那二字依然如此清晰,似烙铁般阴刻在她的脑海,怎么也挥之不去。
这肺腑翻腾的滋味,是痛,是怨,是恨,是思念,还是旁的什么?竟令她难受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唯能泣不成声。
宋方州,宋方州。
那一纸报道至今,足有三个年头了。
彼时,她刚刚怀了月遥,未及相告,他便失去音讯。她不顾一切地寻找过他,到最终,却连他是死是活也不得而知。腹部日渐隆起,即使她身形清瘦,眼看也已无法隐瞒……
就在这时,陈雪堂向她求了婚。
他将话讲得透彻,表明对她并无男女之意,叫她不必心怀负担。可t她却清楚,不论有意无意,只凭他今日这一句话,她便倾尽一切也无以为报了……
“聂昭。”
他唤了她名字,语声微微沙哑。
她转过身,隔了满目雾气去望他的身影,隐约见他神情寥落,心里蓦地一酸。
此刻,长窗依旧敞着,挟雪的夜风兜头吹入,令她两臂生寒。陈雪堂走过去,并未关闭窗子,只是取来一件披肩为她披好,随后便站到她的身侧,陪伴她望向那萧极夜空。
她说不出任何话,只听他轻轻地一笑,“他还活着,这消息已比什么都好。”
次日午后,一部黑色雪铁龙汽车行出上海城区,挂的是最寻常的车牌,并无其余车辆随行。左右行人无一想到,方才那部疾驰而过的车子当中,坐的竟是位名动上海的大人物。
车子渐渐远离繁华的市井,驶入偏远城郊,最终停靠到城郊仁爱医院所在的湖畔。
聂昭迈下车来。
今日的她,一件深棕色呢绒大衣笔挺,长发齐整盘在脑后,面上薄施脂粉,脚踩过膝长靴,整个人看起来素雅持重。
她怀中抱着一束洁白的百合花,行入医院大门,轻车熟路地到精神科引导台报出“宋淑元”三字,待要在登记簿上签字,目光却是一滞——
“李露?”
聂昭脱口,抬眸询问地看向护士,见那护士微微一笑,“李露小姐来了有一会儿了。”
“从前来过么?”
“没有,这三年只有聂小姐您一人来看望宋淑元,不过……不过这位李露小姐说,她也是宋淑元的亲属呀,你们不相识的吗?”
聂昭迟疑,只觉李露这名字有些耳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忽见一条橙红色的丝巾飘来,落到脚边。聂昭弯腰去拾,未待起身,便见一双黑色的高跟鞋映入眼帘——
“多谢。”
那女子率先开口,声音十足清爽。她抬手将聂昭拾起的丝巾接过,点了点头,戴着墨镜的脸上看不出太多神情,就那么大步离开了。
护士小姐低低地道,“聂小姐,那就是李露呀!”
聂昭连忙回头,那女子却已行出了大门。
匆匆一眼间,见她身形绰约,步履干练,并未如多数仕女般去留当下流行的卷曲短发,一头长发就那么披散在身后,行走间飘逸生风……
有时尽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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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陈明光料中,他大嫂这“枕边风”一吹,果真就管用。对待梁画玉置地皮开戏馆一事,陈雪堂不仅亲自到工部局打了招呼,还特地遣人去找南京路一带的地头蛇打通关节,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不久,一座崭新的大戏馆在南京路盖了起来,梁画玉为戏馆取名“明珠”。
戏馆尚未建完,梁画玉便在上海滩广发戏帖,宣传开张当日将会亲自登台演出连台本戏《青霜剑》。戏帖印了成千上万,一连发了半月有余,大街小巷无人不晓,赚足了噱头。
一张飘落街角的戏帖被人拾起。
那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子,身穿一件轻巧皮衣,颈间系着条橙红色丝巾,一头长发未曾梳束,就那么披散在身后,显得俏丽潇洒。她将那戏帖拿在手中,摘了墨镜不住地端详,似对《青霜剑》这剧目内容很感兴趣。晨光下端详了好一阵,她才将戏帖揣入衣中,转头看向身侧那间店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