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夜归人(175)
尾水之痛,痛过剜心刮骨。
他身上的每一毫厘都被尾水浸透,冰冷的水好似聚成了无数把冰刃,在细微之处排排列着,下了刀来回剌着肉,疼得让人心肝儿直颤,他原本紧咬牙关,后来实在忍不住,连连呛了许多口水,如此,连喉咙肺腑也开始痛了。
那条白龙始终围绕在少女周身,他忍着剧痛盯了许久,手上的布条被漩涡卷走,只能靠着余下的一点点气力维持,但已疼得浑身使不上劲儿,他再难坚持,眼睁睁瞧着所爱之人离他越来越远,反抗却犹如蝇虫无力。
不!不要!望月!他想开口,却只得了更绝望的痛苦。
大渊的水还真是清澈,裹着无尽灵力灵气,吸纳所有东西,哪怕是命,少女还浮在上头,他虽已疲倦至极,仍抬头顺着微光看见一抹暗影,身体沉沉向下坠去。
“朔月,你说你是残月,可我怎觉得你比我强上许多?”
“朔月,月华化龙,我们算是龙,还是灵族?”
“朔月,假如,我是说假如,如果有一天我们死了,真的能聚灵吗?若是失败会如何?是不是就再也见不到了?”
“朔月朔月,你说句话呀!”
他迷迷糊糊似乎瞧见一轮圆月挂在天上,说不清那是个什么颜色,月光照着浮泽湿地,水坑亮亮的,像是形态各异的镜子不规律排在地上,又像是洒落一地繁星。
最初的最初,他不晓得月华为何落在这巨龙窝里,最后化作两颗龙蛋,所以真的是龙吗?反正大概这世间无人会关心龙的真假。
他瞧着身旁这条黑乎乎的家伙,心底还有些嫌弃,可日日听着耳边一时不停朔月、朔月叫着,似乎也习惯了,不记得过了多少年,那条黑乎乎的泥鳅化成人形,她叫望月。
“朔月,我想……回家……回有雪的地方……”
少女的面庞盖过眼前所有的幻象,若非落入龙窝,若非真龙已死,若非答应要陪她,若非东弥恶鬼行下恶事……
若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朔月,朔月!”
男人忽心生惊恐,他已分辨不清是真实还是虚幻,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水里扑腾起来,他看到了漩涡中心的景象,黑龙躺在决明山顶,陨星又重新将近,可刚刚赶走了东弥恶鬼,她也才大战了一场,并未发现危险将至,待发觉之后一切都来不及挽回。
那大概是假的,可求救之声不绝于耳,他满心满脑只回荡着一句话。
“朔月!救我!”
好不容易向上浮了一小会儿,很快便重新下沉,水底终要吞噬他了吗?泪与尾水融至一处,他已分不清此时之痛发于心,还是源于身。
不!不要!但……
他大概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就算在幻象里,还是没能救得了她。
“朔月……朔月……救我……”
那颗陨星似到了眼前,火光扑上他的脸,天火焚身,惨叫不绝于耳,他大喊:“不!不要!”
白毛怪的身体偶尔抖动几下,他紧闭双眼,毫无血色的嘴唇微张,在梦中不停重复着:“望月……不要……”
镜婆俯身去听,一声声呢喃自语模糊不清,起身时一头雾水,“望月?什么望月?”
云起踏出半更雪高楼,左手掌多裹了条布带,满院杀伐之景尽收眼底,换来不尽怅惘,郁气结在胸口而今靠着他自己未必能解得开,身后声响入耳,他默默回头望,见着嫩绿纱裙少女蹲在地上拾起散落一地的武器,已抱了一怀的长剑,此时方抬起头。
云起身影伟岸,立在半更雪大堂门口,原本富丽高楼而今被糟蹋成了破烂,几处木门不晓得哪里去了,窗户开了大洞,纱帐也被扯下踏在地上,倒是显得楼中亮堂。
第 100 章
元溪本打算起身,两人对视皆是一愣,半蹲着的身子缓缓站直,未等云起开口,“绸桑公子先回了白府去。”
云起端详她半晌,总觉着似曾相识,“我不记得见过你。”
元溪听了这话停了手里动作抬脸望去,整个身子溺在前堂深处,虽外头下了雪,天却没有全阴,故此唯独她站的那一片儿日光不显,“我也不记得,许是与浊姬长得像吧?”一语毕,抱着十几把长剑转身往后院行去。
说来好笑,白府张灯结彩,可主人却未曾归来,唯余个破落书生坐在前院池子旁,冬日里打上一盆水,窖子里取来一筐山里红,小刀从中间划开去籽留肉,不消多时一双纤细白皙的手被冻得发红,连身上染了血的青色夹棉袍子也没有换,面上笑容依旧,即便只是瞧着这一筐山里红。
他听得院外飞鸟扇翅,迟迟不肯抬起头,直等着身侧雪停,身前身后却仍是白雪纷飞,这才缓缓开口说了句:“您来了?”
“你这是?”云起自半更雪出来直接到了这儿,猜绸桑会等,却实在看不懂冰天雪地里这是在作甚。
雪地里放着一方木匣,绸桑拿起随手放在双膝之上,打开后才见一根冰糖葫芦躺在雪域冰晶之中,“不管是做成山里红糕,还是冰糖葫芦,又或是熬糖水、做成雪衣山里红都很好吃。”
“为了点儿吃食也大可不必在雪地里如此折磨自己,城里有的是,买些不好吗?”云起随手挑出一颗鲜红的山里红在白雪里洗了洗,放到嘴边,只听见咔嚓一声清脆,紧接着五官拧到一处去,直酸得他牙齿都要倒了,“这东西……不佐蜜糖,当真不是能吃的,喂畜生大抵都不要。”
绸桑垂下头,如此也算是折磨吗?那他亲眼所见半更雪院子里白毛怪为了她自断臂膀又算作什么呢?那一刻连手中小刀也要抓不稳,回来时他想了一路,越想心头越是难过,失魂落魄,甚至走错了路又折返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