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安没有弹完，她只弹了一部分。把手指从琴键上移开，她说，已经很久没弹了，谱子都忘光了。

她说，当年听门德尔松，不是钢琴曲，是他的仲夏夜之梦序曲。天啊，怎么会有这么好听的音乐。然后老师开始教授她这位作曲家的曲目。当年背谱，脑子都要坏掉了，最后演奏，凭借的是肌肉记忆。她说，肌肉记忆真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它总能让你在某些时候想起某些事来，即使你以为在岁月的长河中，它已然被忘记。

最后，简安说，我算是没有天赋的那帮人。曾经学琴的时候就意识到了。

裴雅问：“可是你弹得很好。这怎么不算天赋呢？”

简安把丝巾重新戴回脖子上：“我要是有足够的天赋，我应该享誉世界了，而不是在这里。我的天赋只有一点，别人的天赋却比我多得多。喏，你看到了吗，那有一个海报，这是我一个吹萨克斯的朋友。她也是方城人，在首都办过几场演出。她比我要好得多，但那天她回来了，跟我说，感觉自己的萨克斯，这辈子也只能吹到这里了。所以天赋究竟是什么呢？自己求而不得的天赋落在别人身上，是一件很残忍的事情。”

裴雅沉默了一会，说：“其实我骗了你。我不是没时间。我算是上班族里清闲的那一类人。我只是有些害怕。”

“怕什么？”

“小学生都上过音乐课。”裴雅说，“考试是每个人都要唱一首歌。我唱《卖报歌》，结果跑调了。老师说我没一句在调上。后来她说，学电子琴有助于改善音准。我去摸了一下，完全不懂。我觉得我不是这块料吧。”

“后来呢？”

裴雅摊手，“没有后来了。我自己意识到，我没有这方面的才能。之前我只是模糊地觉得，但摸过电子琴后基本确定了。我想……如果希望过后是打击，那还不如不要这个希望的好。”

裴雅说得有点混乱，她不确定简安听懂了没有。但很庆幸，简安明白了。她想，这个小姑娘有点钻牛角尖呢。但她只是说：“我觉得顾城有一首诗跟你很适配呢。”

“……嗯？”

顾城的诗。为什么？裴雅刚想追问，却听见了有人下楼梯的脚步声。她和简安同时抬头。

简安看见来人，笑了笑：“小陈啊。我在和这小姑娘聊天呢。”

裴雅在座位上，有些僵硬，无法动弹。她觉得自己遇见陈晏的次数有点过多了。这像是——这像是一种干扰，进入了她原本稳定运行的生活程序之中。她的大脑想要逃离，但她的心却不想。

“哈罗……真巧啊。”裴雅朝陈晏笑笑。

陈晏的表情明显有些惊讶，“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他快步从楼梯上走下来。今天下雨，天气有点冷，他穿了一件黑色的外套。他走到裴雅身边，“这位是我的老师。是她教我弹的琴。”

“这样……”

简安很开心：“哎哟，你们两个认识？”

裴雅说：“我们是高中同学。”

“那更巧了！方城真是小啊。”

裴雅问陈晏：“你今天是来这里弹琴的？”

陈晏摇头：“不是。我路过，在一楼看见一个朋友，然后我们上楼聊了会天。他说他在上边再弹会吉他，我就下来了。”

“嗯……”裴雅点点头。她这个时候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的目光移向门外。外边的天空已经放晴。

她看向外边，但陈晏却在看她，“中午了，一起吃个饭？”

裴雅的第一反应其实是拒绝。但此刻，那样一种思绪传来：即使在下雨，即使没什么目的，她还是出门了。她没有拒绝今天的雨，那似乎也不应该拒绝他。于是她的话到嘴边就变成了：“好啊。”

陈晏笑起来。“那我们走吧。再见，老师。”

简安看着他们走向门口。她忽然说：“小姑娘，要是有什么心事，也可以来找我说说哦。”

裴雅转过头来，“谢谢您了。再见。”

女人目送着他们走出门，消失在日光里。她回到钢琴旁，却没有弹琴，而是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顾城诗选》。然后她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相谈

两人找了家装潢还不错的小面馆，坐了下来。说是面馆，不止卖面，也卖点馄饨、饺子之类。裴雅点了一份豆腐面，陈晏点了份紫菜鲜肉馄饨。不一会功夫，面和馄饨都上来了。裴雅在豆腐面里给自己加了好几大勺辣椒。

或许因为今早下过雨，面馆里的客人不是很多。

陈晏说：“简安是我的钢琴老师。你别看她现在温温柔柔的，教人弹琴的时候可不是这么回事啊。”

“是怎么样的？”裴雅问，“很严厉吗？”

“那倒不是。”陈晏说，“如果你弹得不好，她会纠正你的缺点，然后让你一遍一遍地弹，直到她觉得满意为止。她要是不满意，你就停不下来。一首练习曲连续弹十几遍的滋味不好受呀。”

裴雅想了想，“简安老师有一种……温水煮蛙的风格？”

“或许就是这样。”陈晏的脸上闪现出几分怀念的神色，“和记忆中比，她真的不再年轻了。可我还总记得小时候的事。”

裴雅说：“但她还是那么优雅和漂亮……我真的这么觉得。”

“是啊。”陈晏说，“她是个很有气质的人。”

裴雅想起高中文艺汇演的时候，陈晏上台演奏。灯光打在他身上，一瞬间像小说里的男主角，即使当时陈晏只穿着最普通的白衬衫和黑色西装裤。她坐在台下，注视他，却不敢一直注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