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臣贼子(229)
李爻不动声色。
身为军中统帅,他惯会不动声色。
妙虚说的游戏他当然记得。
那是二人同在军中,闲来无事时的玩乐。
当时李爻没有位高权重,初入军营的毛头小子,跟一帮老兵油子混不到一起。
独有妙虚,闲时常来与他说些炼丹、修道的趣事,偶尔也讲年轻时的游历见闻。闹得李爻最初以为妙虚指不定哪日要苦口婆心劝他说“你道心清明,与我修行去吧”……
后来他发现,老牛鼻子只不过是想逗他说话。
那时候李爻话不多,妙虚讲故事一度像对着树洞,他便和李爻玩闹——每人说一段事,让对方猜真假。
李爻说的多是小时候,而老牛鼻子则是从人情世故到怪力乱神……
要说后来李爻胡说八道张口就来,与年少这段熏陶少不了干系。
渐渐,李爻摸清了老道士逗他的路数,越是平淡真实的故事,越可能是胡编乱造,而一听就匪夷所思的民族习惯、信仰习俗,反而是真的。
那时,李爻相信对方不会为了赢去骗他,二人的赌注,则多是两口酒、几片肉干。
“羯被你重创快十年了,如今休养生息,已与南晋有一战之力。而你们,内有离火教,外有胡哈和搁古乱边,北面的蒙兀也不消停,兵力消耗巨大,其实打不动了吧,”妙虚缓一口气,柔声细语地问,“小晏初,我说的对不对呀?”
他拿出曾与李爻玩游戏时的口吻。
李爻也笑了:“对或不对,只怕你都没命看到了。未来之事我可断不出。”
“那我来告诉你,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
李爻颀俊的眉峰一挑,没说话。
“我们……要趁搁古军牵制你,拿下信安城,再以利诱之,让搁古继续与我军为伍,与你们为敌到底。小晏初,你信不信这是真的?”话说到这,妙虚心绪激动,咳嗽起来,平缓了又道,“这次赌注有点大,赌对了,能得天下太平,若赌不对……”
他大笑起来,笑声爽朗,又阴森无比。
李爻看眼前老头子的疯癫行径心下愤怒——家仇要拉天下万民陪葬吗?
这于他而言只是一场游戏?!
李爻上前一步,指尖不待触碰到妙虚肩膀,老牛鼻子突然身子一抽,跟着双眸欲爆裂出眼眶,同时大量鲜血从口鼻中涌呛出来,他满不在乎地断断续续道:“我罪孽深重,没有好死,但恩怨未平息,我……在地狱化作厉鬼也要看着南晋……看着……你,若能有一天……愿你天下大同。”
李爻在一瞬间内惊骇,又在一瞬间内冷静——妙虚被擒,自知再难有逃出生天的一日,抛下迷雾后,自行了断了。
正如他说的“想死很容易”高手不一定要用毒。
咒怨与期盼,丑恶与美好,纠缠莫名,难书其妙,顷刻如风如雨,入虚空化散。
李爻只是没想到如此突然。
他仔细探查妙虚的脉搏气息,对方自绝经脉,死得不能再死了。
李爻在老道尸体前站定片刻,突然拔出腰间长刀。
他半幅戎装外披了一件薄氅,氅衣边缘被刀风带得飞起来,不待落下,便被冷寒一斩而断。李爻接住布片,随手一抖。
袍子角覆在妙虚脸上。
他转身往外走:“处理了。”
花信风知道他心里不好受,还是上前两步拉了他:“师叔……信安城……”
他想跟李爻交代旧事,又不知从何说起。他当时只以为先帝想要招安信国公,出于身份职责考虑什么都没做。
眼下懊恼已成,何必多解释。
李爻看他一眼,在对方手背上拍了拍:“此事往后再论,景平也……内里的因果,我不会跟他提。”
花信风一怔,回过神来,李爻已经掀开军帐帘子,身型遁入天光中。
此时天边现出一抹白,看上去很冷。
李爻低着头,往帅帐走,晨露清寒在他睫毛上凝了一层氤氲水汽。他临到门口突然拐弯,鬼使神差回了景平的帐子。
说不清为何会这样,他只是被心意揪着,觉得见到景平心底踏实些。
他悄悄进帐子。
景平侧身窝在行军榻的一边,背靠枕头,姿势都没变过。很窄的单人榻,年轻人只占了三分之一,下意识给身边人多留些地方。
李爻站在榻前,挡了气窗透进来的幽光,让景平醒了。
年轻人睁眼迷糊了一瞬,见李爻那模样已然是出去过一趟了。
“你什么时候……哎呀,我睡得太死了。”他赶快撑起身子。
李爻露出个淡笑,快步到床边坐下:“再歇一会儿。”
景平听话,躺着拉了李爻按他肩膀的手,贴在脸边蹭了蹭,瞥眼见对方外氅削下去一截。他没动声色打量李爻一番,见人气色正常,且刚才军中安静,没有械斗之声。
他不禁发散地想:晏初去见了妙虚?与他割袍断义了?
在都城时,景平听李爻提过无夷子的师父。
当时,李爻说那老不死的是个老顽童,纯粹至极,本是闲云野鹤的游隐性子,却在关键时刻从军效力,抗击胡哈,令人敬佩。
可眼下,事情没向着舒心的方向继续发展。
景平眼珠转了转,道:“我曾经和花姨婆在南邵边境住过。”
李爻当下一脑门子官司,心里正想着妙虚临死前故弄的玄虚。对方的初衷由恨意出发,并不能以纯粹的利益去判断。是以,李爻难以推测对方给出信息的真假。
但显然,妙虚似乎尚不知道免战协定的事,还妄图以利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