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臣贼子(283)
赵晟无理取闹,一张嘴巴两张皮,横说竖说都是他有理,完全是仗着皇权任意妄为。李爻让他气得胸口一阵阵针扎似的疼,一呼一吸间,肺里像有钢针乱划拉。他看着细雨在池水中砸起的莲漪水珠,苦笑心道:景平臭小子一语成谶——下雨果然没好事。
他站起来,不经意栽歪一下,赶快扶住桌边。
顾拾秋大惊,虚扶了他:“王爷没事吧?”
“不碍事,”李爻缓气,“方才贪杯了,有点上头。”
气得上头。
顾拾秋请王爷先行,自己则撑伞跟在一旁,让随侍远远跟着。
李爻猜他是有话想说,没多问。
二人行至宫门正街御道,顾拾秋才道:“王爷不必过于担心,既然陛下开了允准杖责的恩,下官会与刑部的乔大人暗中照顾的。”
有他这句话,郑铮身体是不会有大碍的。
三法司的站笼是个顶折腾人的玩意。木笼子比人高很多,笼顶有恰好卡紧脖子的空口,犯人能把脑袋露出来。为了够高露头,衙役们会在受刑人脚下垫砖,这砖若是垫得恰到好处,犯人则能正好在笼里站直;若是想折腾这人,多垫几块人便得半蹲;少垫两块人便得一直踮脚;再少一些,则是整个身子的重量挂在下颌上,与此相比,拿根麻绳吊死算是享受了。
而今皇上“网开一面”,让郑铮不乐意站罚,就接受杖责三十。确实能说是他的“善心”了。
因为三法司的衙役们打人很有技术。
想要人死得痛快,十杖之内可毙命;若手下留情,一百棍子下去,也只有点皮肉损伤,绝不伤筋,更不会动骨。
顾拾秋说要照顾,定能保郑铮没大碍。
但郑铮那刚极易折的脾气,怎能容得这等折辱?
李爻当然不接受这样的“开恩”,他面色阴沉,叉手行礼:“多谢顾大人费心,此番恩情,李爻谨记。”
顾拾秋见他脸色很不好,张了张嘴,顿挫片刻道:“郑大人入都城后,下官会即刻着人到王爷府上告知,届时……王爷来劝劝郑大人。”
“顾大人是否有旁的话想说?”李爻反问。
顾拾秋极短地错愕,没想到对方这般敏锐。
他与李爻没交情,只是听闻李家的诸多旧事,眼看李爻所做种种,默默钦佩,有意示好。但二人终归是生疏,他的官职又比李爻低了太多,恐多言冒失。
眼下李爻问了,他念对方是磊落君子,把心一横道:“王爷是否觉得陛下近来性子变了?”
顾拾秋已经做好被责怪妄议君王的准备了,而李爻只是面色平和地看他一眼,平淡道:“陛下龙体未愈,想来是被病症拿捏的,心绪不宁。”
“王爷贵人事忙,少在朝上,朝中官员自危之意甚重,尤其事涉离火教的劝诫之臣……”
李爻没想到这人说话直白至此。几乎相当于明言指责赵晟正在对殿谏之臣秋后算账,深想言外之意——别看郑铮当时在信安城负责灾后重建,没有当殿劝君,但他在信安城可是当众砸了离火神君像的。
李爻叹息道:“顾大人之意我明白了,大人年轻有为,前程大好,身在三法司更该谨言慎行,无凭据的推测,会给自身招致祸端。”
“三法司断案讲求大胆推测,下官所言皆有迹可循,”顾拾秋向李爻行礼,感谢他提点之意,却不打算打退堂鼓,话到此处干脆把想说的都说了,“陛下刚刚说讨厌有人跪求,或许是……被殿谏闹出了心病,与体征之疾无有太大干系。”
而后,他将赵晟当初如何急怒攻心,直接晕在殿上给李爻讲过一遍。
事发时李爻不在,还朝忙忙叨叨,没人敢跟他嚼舌根,是以那场风波他只有粗略耳闻。
而今听顾拾秋绘声绘色地“搬弄是非”,李爻才知一系列事情居然闹得那么难看,难怪这两天他只要行大礼,就像掀了赵晟的逆鳞……
李爻是不愿意纠缠在朝堂的捧高踩低、暗捅刀子里,可时至今日若是再两眼空空,只看四夷八荒,只怕家里先要打成热窑了。
“顾大人的推测确是有论有据,只是即便那位……”他指皇上,“是借题,也要有人将题递在他手里,未知那封检举信函是何来头,大人可有头绪吗?”
他把话题扯回当下。
郑铮素来两袖清风,如今骤然被密信检举,恐怕内有深意。李爻不爱掺和一嘴毛的互咬,并不代表他不会想。他脑子里有阴谋论,但他觉得依着赵晟的性子,不会为了算旧账处心积虑到这般田地。
因为他发起疯来根本用不着把事情做得这般严丝合缝。
是以检举郑铮之人,九成九不是皇上授意,且目的不是帮皇上“出气”。
顾拾秋让李爻说得愣了下,随即躬身道:“王爷点拨得是,下官回去详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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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晟从瑞风台离开,没乘轻步舆,只由樊星打伞伴着一路闲走。
他漫无目的。
不曾想,溜溜达达到了先安殿附近。
他驻足远看那高楼殿宇。殿前的香鼎常年香烟缭绕,雨雾中腾着白烟,缭绕出一片不似人间的朦胧。
“陛下要去看看先帝吗?”樊星问道,“奴才着人安排一下。”
所谓“安排”是要看看活埋廖必之处有何不妥,再让那被阉了的大理寺卿回避。
赵晟摇头叹了口气:“今日不扰先帝安静了。朕恨阿公挑唆,鄙视先帝、辰王对晏初防备过甚,可朕最近明白了他们为何忌惮他……”
皇上诉衷肠,樊星不敢插嘴,只是躬身撑伞,老实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