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徒儿总想弑师(120)
颜柏榆挡在沈长清身前,轻声,“先生……”
老人扬起拐杖就打,把他们像赶鸡崽一样赶出了草堂。
后来崇德帝没了,草堂里的老人也没了,颜柏榆急了,到处找,怎么也找不到。
有人说,前儿早上才看见老头子往东边去了。
那人安慰他们,“老头子替人写了这么多书信,早就攒够棺材本啦……”
沈长清心里仿佛有一擂鼓,响得厉害,眼皮子一直在跳。
大雪下了很久,到处都是白茫茫的,有那么一瞬间,他们好像盲了一般,连方向也分不清。
东方,东方在哪边啊?
“柏榆……”,沈长清轻轻捂着胸口,“回头,你看那脚印。”
杂乱的脚印,冻成冰雕的小血球。
一滴又一滴,好像昭示着什么不好的结局。
悠远目光尽头,老人靠着树,手里拿着的纸已经冻在了手上,又硬又脆。
粘稠的墨汁没能滴落笔尖,好像世界都已经凝固了。
他的衣干净,打了很多补丁。
他的头发本来束起,如今尽数散开。
身旁布袋里还装着拾荒来的零零碎碎,都是清洗干净过的。
小老头身姿板正,背一点都不驼。
他靠着树,也坐得端端正正。
寒风在沈长清骨缝里哭泣,教他回忆起老人喊他滚时看他的神情。
其实带着掩藏不住的担忧和挂心。
刘元青笑起来是很慈祥的。
可他到死,都只肯留给他的学生一张密布阴云的严厉面孔。
他好像随时都会活过来,在抬头的那一瞬间掩去眼底喜悦,皱起眉头,然后吹毛求疵。
他会不会说,“傻站着干什么!没有事做吗?”
他会不会说,“造反是那么容易的吗!异想天开!”
他会不会说,会不会在心底偷偷说,“抓紧为数不多的时间吧,你们啊,一定要好好的。”
他其实说过,在某个只有他独自一人的长夜,他对着窗外月光失神地自言自语,“教他们的还是太少……太少了……够用吗……”
他什么都不会说,他把这话在怀里揣了一辈子,到死都没有说,“骂你们骂得最多,这些年总对你们严苛到无情,可你二人其实是我最喜爱的学生。”
“是我最出息的学生……”
他再也不会说,他已经死了。
他像那风里的残烛,蜡炬成灰泪始干。
沈长清想,无论如何,自己现在也不该站着了。
他双膝只来得及弯了一瞬,便在颜柏榆的呵声里僵直了脊背。
“沈长清!你没资格跪他!”
是了,其实他一直都明白的,刘元青不认他们这两个叛逆的学生。
他不是忘了,他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
“走吧……”颜柏榆声音里不知道是什么情绪,“我们不该在这里……”
沈长清迟迟迈不开步子,颜柏榆急了,“你要玷污他在天之灵吗!”
是了,他连站在他面前,都是一种玷污。
被逐出门楣的人,没有资格吊唁,更不能靠近他的灵身。
刘元青身下有好大一摊血迹啊。
裤管里空荡荡的。
他的腿呢?
沈长清整个人都在颤,声音也颤,心里也颤。
可他只能远离,然后远离!
失魂落魄,怎样回去的已完全没有印象。
人们把刘元青的尸体抬回去,在他身上摸来摸去,找他留下的棺材本。
可是钱袋里却空空如也。
停灵七天,忽然从神州各地赶来无数拥兵自立的头领吊唁。
他们手里都有一封刘元青的手书!
原来,从来没有谁,请刘元青写过信。
在那些无眠的昼夜里,他用他最后的人脉,为他那时还羽翼未丰势单力薄的学生铺路。
春蚕到死,吐了一辈子的丝,终究化作颜柏榆手上的那一绢黄布,那身上绣着龙纹的衣。
他是一个固执的人,他是最传统的文人,他活着的时候,没有叛过君,他一直以前朝子民自居,从来不承认颜柏榆建下的新政权。
可他死后,却将藏了一辈子的势力,全部送给了颜柏榆,自此,尘埃落定,剩下的势力如摧枯拉朽般顷刻兵败山倒。
——雨露润春华,先生桃李满天下。
——是谁摘了桃,换朵墓前小白花
在没有人注意的角落,风卷起白色纸花,轻轻放在桌案上。
就让它静悄悄地,替先生不能来的学生,无声哀悼吧……
回忆苦涩,沈长清眸中更添一份血丝。
长夜漫漫,时间真的不多了啊。
他的记忆越来越模糊了,甚至记不清自己这一次到底为什么下山。
——沈长清,你为什么下山
——你为了谁下山你在路上见过谁,你曾经算到了什么,如今又被你遗忘了
沈长清折起信纸,却试了几次都没有对准信封的口子。
最后一次,戳进去,盖腊,封口。
他撑着桌案站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脑子里嗡嗡作响,走两步,停良久,再走两步,离床还有一肘距离,再走不动。
然后咕咚一声载倒在地,就再也没起来。
长夜慢慢,寒夜为什么那么长
潮湿的地面,深入骨髓的冰冷,无人为他添一衣,无人为他加一衾。
在十一月末的晚秋,霜似白雪色,沈长清在地上躺了一夜,无人得知。
衣衫被露水打湿,他的体温越来越低。
这已全白了的发,是月色染它如此吗?
这流淌满屋的光,数不清是谁的苦悲。
直到又一个日出,陈渊海敲不开他的门,心下一紧,猛得闯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