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徒儿总想弑师(79)
“现下时辰还早,而且正值秋收时分,我看这天气,过两天可能有点雨,其他人大概正忙着抢收吧”,沈长清从容淡定道,“我也是因为之前路过才知道这里有分局,衙门应该还没来得及张贴告示。”
沈长清说的在理,林苍想了想也确实没有收到过这类消息。
于是他便打消了疑惑,一路无话。
却说常七这边,看着两人走远后,他便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那个年轻人也从另一头绕了回来。
常七打开一个荷包,里面是些碎银,还有一张字条。
他拿出一部分碎银分给小伙子们,然后在沈长清刚刚坐过的椅子上落座。
“照着写就行,刚刚好险,吓死我了。”
常七颤抖着手,摸来腰间酒葫芦,拧开葫嘴就往口中倒。
可惜就倒出来三两滴,他遗憾地把葫芦搁到一边,大大咧咧道,“写得差不多就行了,姓胡的不一定见过秦老头的真迹,你就按着自己的笔迹写就行。”
老人慢条斯理执笔,慢条斯理铺开纸张,再慢条斯理吸墨。
他慢悠悠拿起笔,常七正等得不耐烦以为他要写,结果他又忽然放下,长长舒了一口气。
“是小六吧?老夫没叫错……”
常七顿时瞪着个牛眼,拍了拍桌面,“小陆!是小陆!”
“哎呀!谁管你六啊陆的!快些写,别磨蹭了!你还想不想从金主手里拿钱快活了!”
老人摇摇头,“老夫乃是举人,不需要施舍……”
“举人?沦落到替人抄书为生,你就是个进士,也跟老汉我没区别!
“芸芸众生里,你从不比我高人一等。”
“老夫是举人……老夫读了一辈子书,七十四了才中举……”老人自言自语,魔怔了一样重复着。
“中举有什么了不起?”常七眼里多了抹落寞,“我老七只是不会策论经义,论诗才——”
说到这里,他忽然放肆大笑起来,眼底失落全然变成了嘲讽,“不比你们这些穷酸腐儒差!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朝去来!暮又往!
“圣贤书里,一生荒唐!
“求得功名,半截做土!
“不如风花雪月趁酒醺,夜夜笙歌温柔乡!
“人生在世不称意,我就问你,何必,何必?”
老人不做声,半晌,道,“我中了举……”
“痴儿,多说无益”,常七连连摇头,唉声叹气,“世人皆醉我独醒。”
“快些写来,我好交差,得钱喝酒逍遥,上青楼快活去!”
老人便缓缓落笔,笔下是今生余憾,恨此间再无少年。
他将一切都寄托给了科举,可中了举,他的年龄却又太大,已当不了官。
于是人到晚年一事无成,只会弄些笔墨来勉强果腹。
纸上晕开墨痕,老人把它晾在一边,等字干了,那浓重的黑怎么就淡了几分呢?
就像他终尝所愿,报喜的人来到寒舍门前,他却没有多少欢喜,反添不少愁绪。
——因为他的窘迫,他拿不出好东西,来招待报信的人。
常七把晾干的信收好,封口盖戳,然后把荷包里剩下的银子都给了老人。
老人接了银子,先用报纸包了几层,又拿出一方用了多年的手帕,细细裹好。
他把这钱揣在怀里,颤颤巍巍远去了。
常七听见老人小声说着什么,咕哝咕哝像念咒语,只偶尔听到传道,教书几个字眼。
常七嗤一声,“噫!他疯了!”
“他疯了呀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等笑够了,他才挠了挠瘙痒的头,抓了几个虱子丢进口里咀嚼。
嘎嘣——嘎嘣——
“我也疯了……”七老汉的眼皮耷拉下来,看不清是什么神情,“下一步该干啥去?人老了,记不清。”
“算了,先去打酒!葫芦啊葫芦,你不要闹,等赶完了集,就灌饱你!”
常七步履很轻,两个脚走得东倒西歪,他却没有摔倒在地。
“贺林啊贺林,你是不是以为我会瘫在床上一辈子,你是不是以为我永远都站不起来了?”常七崴着脚走路,脚背上都磨起了厚厚的茧子,“我告诉你,人只要坚持心底的信念,只要不松那一口气,没有什么东西能打倒你!
“没有什么能打倒我!没有!我从小就不是肯服输的人!我没有颓废!命运将我推入谷底,要我低头,可我如今随心所欲,其实也很快活!”
七老汉笑着笑着,眼睛里渐渐蒙上一层水雾。
眸中坚定有一瞬间动摇。
“我……被打倒过吗?”
“不会的……不会的……”他这样喃喃自语,“可我怎么变成这个邋遢样子了呢?”
只这动摇也就一瞬间,他又仰天大笑起来,“去他娘的!管那么多干嘛!有酒就是人生!”
有三三两两的路人侧目而视,他也浑不在意。
有一妇女拉紧了调皮的孩童的小手,对着他指指点点,呵斥道,“再闹?再闹叫那老疯子捉去卖进窑子!”
那孩子被吓哭了,常七却反而呵呵笑起来。
他冲那小孩做了个鬼脸,就摇摇摆摆走远了。
沈长清在山上无所事事,林苍没跟他一同上山。
他坐在院子里,也不避讳谁,光明正大打开之前李管家的密信查看起来。
反正这些胡子没一个识字的,他若偷偷摸摸,倒惹人怀疑。
信纸展开,沈长清一行一行慢慢看过去,李管家的字很秀气,一看就知道是个仔细人。
上面工工整整写着,“暌违日久,未悉近况,拳念殊殷。老爷,愿您见字如晤,展信舒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