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处幽篁又逢君(193)
水居听得,安心点点头:“那便好。”
“水天此后有何打算?”净玉玦又问,“还要继续留在变怃山么?”
踟蹰半晌水居才开口:“或许到了该离开此处之时了,我想去看看……别涯。”
“言天在彼海尽头的降瑞汤池。”
“我……知道。”
净玉玦牵起瑶礼的手:“那我们便先回了。”顿了顿,继续道,“我住浣宁山上,水天得空可以来坐坐,我煮好茶恭候。”
水居愣了愣,微微笑道:“一定。”
言音有落,自净玉玦与瑶礼脚下生出袅袅冰雾相互缠绕将他们托起。雾得以凝结成云,载着来者匆匆又离去。水居仰面送他们走远,于原地又独立多日才终于向海面迈出第一步。先前他驻足停留之处裂开条细缝,喀,动静微不可闻,故而走向彼海的水居并未察觉由那裂缝之下冒出的一点绿意。
他凛然向前,眉上冰霜渐化,衣衫被海风吹出了颜色——水天之浅缥染于衣摆。浪不及他身,尚且相隔数里便逐一安宁下来匍匐于他脚下,只在他落下步子时骤然成冰,又于他过足后复水而融。
便是这般徒步行了三年,他总算踏入彼海之境至得无名山。
无名山下立有一道形销骨立的身影薄衫褴褛,在大风底下显得摇摇欲坠。正是别涯。他在水居踏入彼海时便已有惊觉,遂早早下山来站在岸边上等,亲眼看着他一步一步走近自己面前。
水居终于走上岸来,脚下依旧是即现即离的冰足印。他看不见别涯,也并未努力去嗅他气息,直至即将走过时别涯唤了他一词名字方才停下来向声而顾。
言多哽喉万语尽休了许久,彼此心中皆是多番思忖该如何开口才不枉费时隔九千九百多年的再次相见。
“过得好么?”是水居先开了口,愁肠辗转千百回后所问出口的也不过是最寻常的一句话。
“你呢?”别涯脸上的神色并未因此有丝毫缓和,反倒是皱起了眉头。
水居再次缄口不答,片刻后才道:“我见过净玉玦了,这回是他给我送的梨。他带着名叫亭涵的凡人。”
别涯顿了顿:“难怪你终于愿意离开变怃山。”
“你也见过他们了?”
“嗯,见过了。”
“未至之时还有多少年?”
“此处风大,去山上说。”别涯寻思片刻,幻出杖木来将另一头递至水居手边碰了碰他,“路不好走。”
水居的指尖动了动,逾时片刻才终于握上去,受别涯牵引慢慢向山而去。
宽敞的堂子总算迎来门寂寥寥的一位来客,虽并未因此显得热闹多少,好在是有了活物的气息。
别涯去摘了几颗梨来放在水居面前的案桌上:“你以前爱吃的。”
水居未动,平静道:“已是不爱吃了。”
正扶着案桌入座的别涯闻言顿住,尔后才盘腿坐下:“关于那则预言,你听过多少?”
“‘神有亡而不亡,以珠玉成身,结善缘,净天下,归位三界之主。’我只听药卿说过这些。”
“她可有说天下要如何净?”
水居微微摇头:“我只知是要除掉苍弥。师尊不会答应你们这么做,他拼了命也会保护小师弟,当年不正是如此么。”
别涯看向与自己对坐的水居,开了口:“故而才需要净玉玦。况且动手的并非我们,而是师尊。”
“你们还要如此残忍地逼迫师尊?倘若此次未能彻底除掉苍弥,你们是不是打算再让他复生,不断让他去动手?!”
“不会再有下次。”别涯垂下目光抿唇缄默片刻,“那则预言药卿只对你说了一半,余下另一半是——神魔相临世,万物毁,生灵殁。故,献祭司天,出剑诸神祈,蔽障生死,唯余帝天送神归。”
水居听后竟是轻笑出了声:“究竟是先有了预言才使得你们刻意遵循,还是事已既定无转机才被断言,谁又说得清楚呢。你便从未怀疑过这是夙重下的一盘棋?自从师尊被煞气侵蚀,他没有一刻如常过。”
别涯缓缓沉了气:“是真预言也好,刻意遵循也罢,我皆是不在意。余下一百七十多年我只想在此处种种树。”
“离‘未至之时’只有一百七十余年了?”
“不错,只有一百七十余年让夙重寻回辉即、想办法填补浅黛不在的缺失。”
提及浅黛,水居抿了抿唇:“浅黛……我听说了。”兴许只有他才能明白浅黛化作泪海的一丝心境。
水居语气有异,别涯抬眼盯着他覆盖双目之上的遮布,张了张嘴,终而还是放弃了问出扎根在心底的那个疑问。
“我的事,想必如今也被流言于众口。”水居颔首沉默半晌,继续道,“或许真如他们所言,我不过是一直以来未能留意,那时正因被当众揭穿才会恼羞成怒。”
“水居,我——”
“我那双眼睛,如今在何处?”
别涯咽下先前想宣之于口的话,道:“在夙重的安排下,已成了净玉玦身边的两名仙童。”
水居闭唇不启难以叫人端详出他此时心中所想。尔后,他才应声:“我还以为,会拿来给你入药。也好,不算白白浪费。”
“之后你有何打算,还回变怃山?”
“听说你种了梨,我想看看。”
扶着案桌缓缓起了身,别涯绕过案桌边走近水居边化出一根杖木来:“是片梨林,我带你去。”
杖木轻触了手背,水居这才握住它站起身:“有劳。”
他二位之间仅仅隔着三丈,似乎又是仍旧隔着三丈,非近之近,非远之远,偏又恰恰好。便是一路唯闻碎叶有双声,不闻人语微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