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处幽篁又逢君(400)
“我再问你。”男子这回将剑架在了苏方的脖子上,“夷兂……行刑的人是不是死了?”
“死了,全都死了。”苏方不知为何笑了一下,“一百多人,一个活的都没有……”
男子怒不可遏:“谁杀的?!是会介合还是‘仙君’?!”
苏方沉默许久,才回道:“是我。”
许是气急了,男子没有仔细思索单凭一人是否能杀光一百余人,满心只有报仇的念头乱剑刺死了苏方。然而他仍旧不解气,拿出锁魂钉狠狠砸入苏方心口,连骨头都砸碎了。
苏方的尸首被扒光衣裳弃在山野间任由野狗啃食,唯一没被嚼碎的只有几块大一些的骨头。前来寻他的洌滳从上方的树冠间飞过,闻见腥味特意下来赶走野狗查看,拿起一根白骨翻来覆去看了看,又放回去,准备继续去寻苏方。那些野狗见他要走,试探着再次围拢过来,他转头睇得一眼,跃上树冠便走了。
月光充盈时,被叼走的骨头像是有了神识般兀自滚动起来,磕磕绊绊重新聚拢到一起,除了已被吞下肚的便都在了。随后断裂之处迅速生长、愈合,有了完整的的架子,继而是血肉层层滋生连上经脉,发肤才最后显现出来。
半月之后,苏方睁开眼,眼中是如火的黄昏。他直愣愣的许久都不动弹——是他不愿动弹。过往种种如浮光掠影般在脑中闪过,无论是曾经令他欣喜若狂的还是悲痛欲绝的大事都变得难以缭乱他心绪,甚至连洌滳第一次忽然吻他时的悸动都只能凭借回忆去推断。
他接受了一切已成云烟的事实,感叹着死而复生的神奇。
而那半月前四处寻找他下落的洌滳也在不得结果后回到了津幽的客栈,心中虽然仍旧挂念着他,却也在日复一日累积的失望中放弃,不得不接受被苏方怨恨的事实。他将布揉成团藏进腰带间不让任何人触碰,也不愿对谁提起,仿佛苏方一开始便不在他身边。
“没找到?”沂澈问他。
洌滳点点头,脸上的神情看不出悲喜:“他有意躲,找到了也无济于事。”他像是在安慰自己,“就让他走罢。”
“苏方有时格外的倔,谁说都不听。”话至一半沂澈便不知该如何继续说下去,仿佛说得多了便不像是在安慰。
洌滳心思并不细腻,想顺的事情便不再反复揣度:“可有谁想出办法救潮湆?”
“玉子儿去云庐请教药天,还未回来。”
“若是没法子救,我便带他回栖沐渊,也不劳烦仙君了。”
沂澈定定睇着他,问道:“回到栖沐渊之后呢?”
缄默片刻,洌滳才道:“潮湆已经死了,强留下他的魂魄也无法令他复生……”他咬了咬牙,“不如放他去轮回。有办法救潮湆自然是最好,我同样想让他活着,也不希望他离去。可这是我的一厢情愿,强迫他来满足太过自私。”
他像是在说潮湆,又不像在说潮湆。沂澈不细问,只是道:“你决定了便好。”
“我去看看潮湆。”洌滳似乎也察觉了自己话语中的深意,逃避到潮湆的房中。
玉子儿已是回来了,他从药卿那里问来的神丹刚被净玉玦施以仙法送入潮湆体内。潮湆仍旧没有变化,静静睁着的双目映出洌滳进门的身影。
“潮湆有救了?”洌滳的嘴角浮起一丝惊喜的笑意,却又在看见薄棠斥悲愁的目光后淡下去。
“药天也没办法,只给了仙童一颗神丹。”
玉子儿点头附和:“药天只给了神丹。”
半月前他得令即刻前去寻云庐,见得药卿便将近来在兆桑所遇之事如数讲了。
同在云庐的浅黛飘来揶揄训他:“怎么师姐还成了你家仙君随叫随到的郎中了。”
玉子儿听不出来,便回道:“那是因为药天仁慈,待我家仙君好。”
浅黛竟是因此而笑了:“你这小童子,怎不开明智。”
“我开了的呀。”
“我瞧着你像是没开。”
玉子儿不服气:“开了的!”
“既被做成了妖傀,倒不如放他魂魄去轮回。我只能救活的,救不了……”斟酌片刻药卿才道,“行尸走肉。”
玉子儿着急起来:“连您都救不了,那还有谁能救?”
“若是……“”浅黛收敛起玩闹的态度看向药卿,起念一想觉得不妥当,便是转了话头,“生死本来各有天命,无缘无故何必强行更改。凡间自有凡间道。”
难得玉子儿认真寻思起来:“我与仙君在凡间待了数百年,与好些生灵都有了交情,会分离而感到不舍。如此便也不该管么?神有大爱,大爱不正是爱世间生灵么,为何却要顺应凡间道看着他们受苦呢?”
“爱而不亲、不动、不触及。兴许这便是神该受的苦。”见玉子儿还是不明白,浅黛便又道,“时来数千数万年,总有生灵因天灾人祸而涂炭,山海间尽是尸首。神坐九天之上目睹一切纵然泪流不已,却救不得。正因救不得才无比悲痛,难以解脱。”
“想救便救了,不必自苦么。”
“救了,便改了,改好改坏接无法预测,三界若因此而偏离原本的自然道走向衰败,岂不是成了大罪过。便才不能救,不敢救。”
玉子儿沉默片刻悄声嘟囔:“那也不能不救么,万一都死光了可怎好。”
“玉子儿。”药卿前去存放药品的小屋里拿来一粒仙丹,交给玉子儿,“放入那只妖傀的体内,至少能保他魂魄不被锁魂钉震碎。”
“哦。”
“仙童留步。”已是能走动的猊缺在药灵童子的搀扶下出屋来叫住玉子儿,“仙童可知道御写忧的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