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处幽篁又逢君(439)
“夜里……”苍弥深吸口气,不免想到了自己的作为,“夜里,我体内煞气翻腾,师父助我清除耗费了太多神力,白日里总要休息许久。”他正过身来垂头不敢看夙重的双眼,“我与师父之间……苍光可有告知师兄?”
夙重倒不似苍光那般愤怒:“你与师尊之间的事,非我所能评判,孰是孰非亦不该为谁诟病。”
欲言又止片刻苍弥终于沉了口气,抬头定定目视夙重:“我对师父生了不该有的情愫,以往一直深埋心底不曾遐想过分毫。不成想煞气侵体毁我意志,破了师父的完璧之身,致使他……也遭煞气侵体。恶果皆已成,唯有我死,才能消除师父体内的污秽。”
夙重心有错愕,脸上却只是稍改了些许神色。他缓了许久才问:“所谓死,是指何意?”
“消魂灭魄,不复世间。”苍弥坚定答道,“一丝一毫的神智都不可留下。祸因皆是我,恶果亦是我。我已无法再获纯净,但求还师父一个清明。”
夙重展开书信又细细看了一番:“净法玉身诀……诸神之剑……”
苍弥轻轻叹了口气:“师父不肯杀我,也杀不了我,净玉玦的神识能助师父一力。让他误以为没了我才能救下胤善,他便不会犹豫。至于诸神之剑……师兄,我——”
夙重抬手制止了苍弥的话音,将信收好:“信上真假,尚不可知。即便是真的,为了师尊归位三界之主,我等化剑又何妨。”
可夙重越是坦然接受便越叫苍弥心中愧疚:“还有一事……想恳请师兄相助。”
“你说。”
苍弥回头看了看包裹着净玉玦的煞气,走出障界:“请师兄敲断我的神骨。”
夙重皱了下眉头:“你知道断了神骨意味着甚么么?”
“断了神骨,我便不再是神。可我已然不能称之为神了。废了它,日后时机已至时,能让诸位省下许多力气,以免出纰漏。况且,若神骨还在,只怕净玉玦也踹不死将漓。”苍弥说罢跪了夙重,“我闯出祸端连累师父与诸位师兄姐,断根神骨已是讨了大便宜。”
“因此,你便断了小师弟的神骨?”辉即问道。
夙重的伤好了许多,全依托于戎弱心念情分未下死手。他于辉即眼前凭空抹过展开书信:“吾愿承其重。”
辉即看过之后便挥挥手散去眼前的文字,蹙眉沉思片刻道:“此事……便依小师弟的意思么?集我十二神之力,未必不能解决小师弟体内的煞气。”
夙重抬眼盯着辉即正色问道:“解决了苍弥体内的煞气,然后放任他与师尊继续鸾凤和鸣?”
“甚么?!”辉即诧异不已,“你岂敢谣诼!”
“我亦希望是谣诼。”
辉即缓缓坐下,转头想再次向夙重求证,最终却没能问出口。
大荒之隅上,煞气蔓延得更快了,被困住的苍弥拼命想冲出来,纵然此刻还是青天白日。戎弱与他隔着障界,倾尽所有神力为他修复断骨。里头的苍弥喊着痛,用身体反复冲撞障界意图逃离,见逃不掉便大声咒骂起了戎弱,什么尊师重道,通通都是个屁。
而戎弱也没了以往的清微淡远,嘴角渗出的鲜血与凌乱的垂发使他看起来亦是狼狈。
“神天!”苍光实在看不下去,便上前劝阻,“您已非全盛之躯,要接神骨无异于折自己的修为啊。”
戎弱不听,可又无暇再送苍光走:“你听不见他在喊痛么。”
断开之处飘出缕缕细丝相互连在了一起,将两端骨头慢慢拉拢合上,还了苍弥一丝清醒。
“师……父……”他明白了戎弱在做什么,奋力将煞气汇聚在缓缓抬起的右掌上。
戎弱瞥去一眼,虽然有所警觉却以为他是打算冲破障界便并未特别在意。
神骨有自护之力,他无法自行敲断便只得委托大师兄,幸好这东西断去后便不再自护,才让他有机会阻止师父施救。周遭的煞气不断聚向苍弥的右掌渐渐成了小小漩涡,他便拼尽全力一掌拍向断骨处,将眼见便要连合的神骨全全震碎,再无复原的可能。
戎弱也被震得后退几步:“你在作甚?!”
煞气冲破障界喷向四方将苍光冲走,苍弥慢慢走向戎弱,已然不复往日俊朗的脸扭曲着,变了形:“杀了……我……”
“不行。”
“杀了我……”
“不行。”
“师父……”苍弥将脸埋进戎弱的肩上,“我好痛苦……杀了我……让我解脱……”
戎弱抱着他,不再拒绝。他也不再尝试替苍弥重接神骨,也不再净化他,反倒是用神术将煞气暂且封滞在他体内强行赎出神智。这般做的后果自然有反噬,可苍弥都决意要赴死了,又有何不可呢。
“师父,时候快了。”苍弥摸了摸自己的上腹,“我跟着师父去过许多地方,可还未去过忘海。曾听炅寻师兄说忘海的朝日很美,我想请师父陪我去看看,了却一桩遗憾。”
“你想去的,我都随行。”戎弱笑道,召来乌云。
苍光明白此去一别便与这二位要隔万年才能再次相见,便于大山之外伏地拜别,许久都未起身。
忘海茫茫静无波涛,戎弱寻了一处断崖落下,等着日过海夕现明月,让乌云独自归去。
乌云直上九霄渐是洗去秽浊融入紫金晚霞中,又随夜色而隐去,再现身时,已然是净白。
那九霄之中、云榻软卧之上数日未见动静,但殿前依旧无声无息地站着十位司天。不知是哪里传来一声凤鸣,有些远,却又足够清晰,云榻上的神仙似乎被惊动了,伸出一只形如枯槁的手破开垂幔搭在榻边。片刻后他撑着云榻缓缓坐起身,撩开垂幔环视一圈齐齐跪下的司天,伸下一条腿踩着地面。白得有些刺眼的头发披于背后融入了云中,有一簇牵连着几缕绕过因支撑身体而耸起的肩垂落到胸前,早没了一丝的墨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