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处幽篁又逢君(441)
“我想去浣宁山。”胤善有些哽咽,“以前你我说好,事情办完之后便去浣宁山。”
他如今已是而立的年纪,脸颊略是凹陷更是添了许多颓靡,满是沧桑的容颜上再也不见当年少年般的意气,纵然鲜衣秀冠也难掩双目晦暗。
戎弱细细端看了半晌,才笑起来:“浣宁山……不是我该去的地方。”
“为何?”
“等到了大荒之禹我再告诉你。许许多多的事你都不记得了,不过不打紧,往后还有数不清的时日留给我们。”
“你……”胤善怔怔看着戎弱,“似乎与以前有些不同了。”
戎弱抽出一只手来轻轻抚上胤善的面颊:“你也不同了。”
胤善低下头:“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究竟是哪里的路走错了才会落得这个下场。不该去寻长生药?不该报仇?不该夺位?不该无所作为?我苦思冥想,仍旧得不出最好的选择。又或许,是我不该诞生于世。”
“芸芸万物生而有理,既已在,便是该。”
“戎弱,你为何要给我这副不伤不死的身体?”
戎弱只笑,随后便带着胤善乘云而去。
九曲万魔山中的煞气化出人形前来相迎,似有恭敬,却又惧怕,丝毫不敢近得戎弱身前去。连大山的也避着他,不似当年那般毫无顾忌地肆意缠附,好像如今的戎弱又成了最初极纯极净之神姿。
“来。”戎弱引着胤善往山里走。
胤善并未思虑太多,抬头望着姿态时刻变化的山任凭戎弱牵着自己。他早已做好在牢中孤独终老的打算,多活一日不如少活一日,从未想过竟还能失而复。戎弱又回到他身边,除此之外已无任何要紧之事了。
他收回目光跟随戎弱走进山中。隐于山体煞气间的小魔物睁大双眼端查着他,窃窃私语回荡于狭长的甬道中,一声迭一声便是不得清晰。胤善无心去听,问戎弱道:“这是甚么地方?”
戎弱停下步子,一挥衣袖荡开煞气,眼前便出现了一座小小的白玉神庙隐隐泛着圣晖,与这漆黑的山格格不入。他转头看向胤善,笑道:“大荒之禹,我与你便是在此地相遇。虽然如今有些变样了,不过不要紧。”说罢他推开门先行进去。
门内空荡荡的,除却十三根雕了不同纹样的大石柱便再没有任何东西,直到戎弱摊开手心释出一团团神蕴,这冰冷的神殿中才总算有光充盈不再显得那般沉寂。
“怎么不进来?”戎弱转身见胤善还在门外发呆,便问道。
“我记忆中与你的初次相遇是在帝焉的皇宫里。”胤善跨进门来,粗略地打量过神殿中石柱上的图案。
此时大殿中央起了小小的云台,戎弱笑着向他招招手:“坐上去。”
胤善收回目光看向云台,十分听话地盘腿坐上去:“这是要做甚么?”
“为你恢复记忆。”
“甚么样的记忆?”
“苍弥的记忆。”
一只手从眼前晃过,胤善便像是入了梦境一般迷迷糊糊的。神志再是清明时身边已无黑色的山,他坐在荒土坡上瞧见了一道走来的身影。
“我初来大荒之禹,打算见见大荒之主。便想过荒主诸多样貌,唯独不曾想过竟是半大的少年郎。我乃戎弱,你呢?”
“大荒之主。”
“敢问大荒之主的名号?”
“苍弥。”
这是才是他与戎弱最初的相遇。
那之后他离开了大荒之禹陪伴在戎弱身旁,见到了名为木的生命。随后他紧抱着戎弱的手臂踩着祥云去了天宫拜见十二位师兄姐,学了些许法术正式步道。后来又在雪山草原上认识了蛮牛与娄羊这两只最早的兽类,救下一只缠人的凤。
这一切并非只是走马观花,数千年的光阴详详尽尽地重来了一遍。他似乎当真成了时刻守护在师父身边的苍弥,无数次情悸心撩的剎那间堆积在心底被压得实实的,无法渲泄。终于有一日,他被人从背上划开一道口子,鲜血像泉水似的冒,心底的欲便生出恶念也再压制不住。
他做了一直以来想都不敢想的事,却又将其忘记。
幸好并非当真全忘了。
被师父关在山里的时日没有任何不好过,虽然有时混沌有时清醒不再分昼夜,但每次清醒的时候师父总会在他身边——数千年来唯一的分别仅是那次被人幽禁在滴水的洞中剖身取脉。
“我跟着师父去过许多地方,可还未去过忘海。曾听炅寻师兄说忘海的朝日很美,我想请师父陪我去看看,了却一桩遗憾。”
“你想去的,我都随行。”
忘海离大荒之禹只隔一片陆地,很近。他跟着师父乘乌云而去落地于一处崖壁上,坐观日落成夕,迎来了海上升明月。
“戎弱,我已心悦君子许多年。” 他总算说出了这番话。
月落日升镀朝霞时他看见了两副熟悉的面孔,体内什么东西被点燃熊熊燃烧起来让他再次陷入癫狂之态。眼前有两个戎弱,不,那并非是戎弱,绝非是戎弱。
可他却认得。
“你是谁?”他伸长手臂想抓住那名与戎弱有着相同容貌的男子问清他的来历,可是那名男子仿佛听不见他的声音。
“告诉我,你是谁!”
男子的头发大都乌黑如墨,只夹了些许白发。
“你究竟是谁?!”
海水一分为二,他被戎弱打入海底深不可见之处,再也看不见那名男子的身影。
周遭很烫,他脱去身躯化作一缕水汽被困在发光的世界无法动弹,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才神识恍惚彻底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