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格小镇(108)
母亲带着他租了一处小房子,小房子隔壁住着一个大叔。
大叔的名字叫乔丹。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却有着一副热心肠。
乔丹大叔在供水厂上班。在那个水比油贵的年代,乔丹大叔偶尔会借着职务之便,从供水厂偷偷带点水回来分给他们母子。
这并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也并不值得夸耀。
但是当生存条件已经极度恶劣,而这样一点小小的偷窃与滥用职权是为了救济,那倒也不失为一种人性光辉的体现。
那个时候大家的日子都过得不容易,大部分人都在生死边缘挣扎。
在这种境况下,一点点小的善意都璀璨如珍珠。
金怀表换来的钱只够维持一段时间的开销,过了半个月的时间,母亲就不得不走出家门,去寻找一份糊口的工作。
之所以说“不得不”,不是因为母亲堕怠,不愿意付出劳动以换取报酬,而是因为母亲已经因为他的黑头发黑眼睛遭受了太多无端的白眼与苛责。
那是一个善意比水还要稀缺,而恶意如同干旱疯长的年代。
顾云野从未提起过,当母亲每天早上出门前,亲吻他额头的时候,他都在心里祈祷,祈祷母亲晚上能够平安归来。
顾云野在心里虚构出一个上帝。
他伏跪在上帝的膝前,祈祷,乞求。
身世(二)
或许是上帝听到了顾云野的祈祷,后来残酷的命运终于还是施与了这对孤儿寡母些许的怜悯。
母亲找到了工作。
那是一家面包店,店主是一位老妇人,腿脚已经不怎么灵便了。
“我什么活儿都能干!我不怕苦也不怕累的!只是恳求您能给我一个机会......”
顾云野站在母亲身前,母亲揽住他的肩膀,将他抱进怀里,仿佛顾云野是她在这个世界上仅存的依仗。
顾云野握着母亲的手,他抬头看老妇人,看见老妇人满脸的皱纹,还有皱纹中藏着的不忍。
“我真的很需要一份工作......我得想办法养活自己和孩子......”
母亲又哭了,顾云野能感受到母亲抽泣时的胸膛起伏。
这哭泣并不是一种刻意的胁迫,或者道德绑架。
只是母亲的命实在是太苦了,在命运面前,她除了哭泣,便毫无还手之力。
老妇人注视母亲良久,她最终点了点头。
“但是我的这家面包店只是个小作坊。”
“我开不出很高的工钱。”
更大颗的泪珠从母亲眼里滚落,这一次是喜极而泣。
“我不要很高的工钱!只要够我们母子两个糊口就足够了!”
母亲把顾云野抱得更紧,老妇人默默递给母亲一张毛巾。
那之后母亲就开始了在面包店的工作。
顾云野因为黑头发黑眼睛的缘故,没有办法去上学。他干脆也跟着母亲一起去了面包店工作。
后来相处的久了,他们也从老妇人口中听到她从前的故事。
老妇人曾经有过一个儿子,也有过一个孙子。
她像每一个奶奶那样将自己的孙子视作珍宝,但是她的孙子在六岁那年夭折了。
孙子夭折后,她的儿子也远走他乡。
“就剩下我这一把老骨头,守着这一家面包店。”
老妇人讲起往事的时候仰着头喃喃。她的眼里已经没有眼泪了。苍老的生命在岁月无情的砥砺中已经彻底失去了所有水分。
顾云野常常会觉得,老妇人看向他的眼神,仿佛是透过他在看着从前深爱的孙子,仿佛是透过他和母亲在看着曾经拥有过的美好的家庭。
顾云野为老妇人感到悲伤,他变得超乎年龄的沉稳和温顺。
他会帮着打扫店里的卫生,帮忙卸货,帮忙摆好模具,帮着清洗使用过的烤盘。
顾云野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里就学会了面包店中所有的活计。
在他们母子俩干活的时候,老妇人长长坐在一张老旧的藤椅上打盹假寐。
她在一整天里都不怎么说话,整个人仿佛已经融入房间里的阴影,在悄无声息中被被陈年的时光掩埋。
只有在黄昏时候,母亲带着顾云野与她告别,老妇人才会蓦然惊醒。
她会颤巍巍站起来,拄着拐杖走到橱窗前,把没有卖掉的面包打包起来拿给母亲。
“带回去吃吧!”老妇人看着母亲。
母亲推辞过好几次,但是老妇人执意要让母亲把面包带回家。
第一次把面包带回家之后,顾云野看见母亲偷偷地抹眼泪。
自此之后母亲更加尽心竭力地忙活起面包店的事情,而乔丹大叔在每天下班后也会收到来自顾云野一家的面包,作为第二天的早餐。
如果日子能一直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下去,那么老妇人应该会在自家的面包店里安享晚年,而顾云野说不定会成为一个出色的面包师。
可是上帝从来不听从信徒的祷告。
变故发生在一个晴朗的黄昏。
那天和往日看起来根本就没有什么区别。
顾云野牵着母亲的左手,母亲右手中抱着老妇人替他们打包好的面包,两个人并肩走在深紫色的云澜之下。
但是在不远处的巷口,突然出现了一群人。他们手中持着木棍,很缓慢地迎着顾云野和他的母亲走来。
他们面上的表情显示他们已经等候多时了。
母亲直觉感受到危险,她牵着顾云野的手,把他拉到自己的身后。
站在人群最前头的,是一个身穿灰色教士袍的男人,他的面色阴沉,紧抿的唇边是深深的法令纹。
“请问您是要......”母亲牵着顾云野的手攥紧了,她的声音听起来紧张又小心翼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