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承君恩(14)
萧二颔首,算作应允,话题忽而一转,目光投向了她的发髻之间,轻声道:“你发间的簪子倒是别致。”
苏怀月又是一怔。
面前萧二倒看不出是个会对女儿家发簪有兴趣的人,只是“别致”两个字着实也听不出是夸是骂,苏怀月便也就只是模棱两可地应了一声。
还以为萧二要接着与她闲话两句,孰料讲完这两件事之后萧二便不再开口,同她微微颔首,随后又拿起书册继续看起来。
他的神色又恢复了惯常的矜冷,言辞举止分明并不失修养,无端却透出那么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这疏冷并不是高高在上的傲慢,却也让人足够明白不可轻易靠近。
苏怀月捧着茶,在这沉默中有些尴尬,琢磨着起身告辞。
正组织好语言要同萧二开口,目光忽而一顿,落在萧二手中的书册上,登时怔住。
她在苏州时,一直坚持批注父亲的《绿石纪闻》,日夜摩搓,闭着眼都能认出来自己的手稿。
那日被押往京城,她走得匆忙,来不及带走这份心血,总以为是被查抄销毁了。
万万没料到,此刻竟就被萧二拿在手中!
“萧二郎君,你、你手上的书册,我能看看么?”
萧二偏了偏头,便瞧见书后头苏怀月睁圆了杏眸,正眼巴巴地瞧着他。
从前苏怀月看他的时候,眸子总是躲避、闪烁,似乎很是有些惧他,这会儿还是他第一次真正同苏怀月对视。
那目光纯粹澄净,一望而知是极为天真的性子。
他又将目光落回书页之间。
除了苏忠文的文字外,空白处都是密密麻麻的簪花小楷批注。与赵太后相关的一章,这些批注竟都在驳斥书中所言。
而梭子谷之役的记载旁,朱红的笔痕将“萧听澜”三字圈了出来:
“父亲言此人狼子野心,为社稷之患,吾却不以为然。父亲所言,立于一国一君之地,因之以此人为贼患;吾之不以为然,立于一国一民之地,因之以此人为熹光。”
萧、听、澜…
登基后已经很久不曾在旁的地方看见过自己的大名了,更别提这般“大逆不道”的议论…
萧听澜抬眸,对坐的姑娘巧眉倩目,正乖巧而期待地等着他的答复。
他的目光又从那些文字上扫过,到底忍不住勾着唇哼笑了一声。
他向来不在意这些文人对自己的臧否,但此刻还是忍不住心底一丝微妙。
被一个黄毛小丫头…
夸了么?
“给你看看自然是可以。”
萧听澜阖上了书:“但在下有困惑未解,苏娘子可为在下解惑?”
苏怀月立即点了点头,认真道:“郎君请说。”
在原本的问题之前,萧听澜隔着茶烟看面前的女子,忽而生出些异样的好奇心。
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从苏怀月发髻上的木簪扫过,顿了顿,问道:“苏娘子多大年纪了?”
苏怀月:啊?
“…十、十八?但是,但是按照虚岁算的话,应当是十九了…”
当真是个黄毛小丫头…
萧听澜靠在肩靠上,回想起那些文字,到底没忍住闷声一笑。
苏怀月一直紧张而期待地盯着萧二的表情,没防备他忽而这样笑起来。
从她在苏州见到萧二第一眼开始,她便知道这是个非常“冷”的男人,不仅冷,也教人觉得“远”。
他似乎从来都不笑。心情好的时候,也只是唇角微微一勾。这样的笑意寡淡得像春日里晨曦初升前最后一点薄雪,还不教人看清楚,倏尔就化了。
然而此刻萧二的笑却从唇角挣脱出来,染上了眼角眉梢。
当然笑得还是十分浅淡,但于苏怀月而言,却不啻于春风过境,霎时吹散冰冷阴沉的积云,让人仿佛能瞧见内里光粲的月亮。
虽仍旧是“冷”而“远”,但却也不是那么不可接近了。
苏怀月的脸色有些热:“郎君为何发笑?我说错了什么吶?”
萧听澜笑得够了,又恢复了那种矜淡的模样,道:“这样莫名的问题你也这般认真回答吶?”
苏怀月的脸“腾”一下有点红,旋即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萧二方才是在逗她吶?
不由微恼道:“…郎君既然这么问了,便总有郎君的道理,我也没有不回答的道理。”
顿了顿,见萧二没说话,又忍不住道:“我回答了郎君的问题,现下可以给我看看这本册子了么?”
萧听澜勾了勾唇,将书册递了过去。
苏怀月连忙接过翻开。
当真是她那本原稿,所有批注都在,一点都没有被篡改破坏。
要知道她可是自父亲去世后就一直在写这些批注,耗费了不知多少时光与心血。如今失而复得,怎不令她激动?
而且现在她还和先生见上了面,再有什么疑惑不解的地方就能直接问先生了,不必再像从前那样等个十天半月的书信。
想到这儿,苏怀月更是欣喜,恨不得现在就拿着书册飞回自己的宅邸。
不由眼巴巴地看着萧听澜:“郎君,可否将这本册子借我几日?”
她没好意思直接说送我,虽然这本来曾是她的东西。
萧听澜以手支颐,有些好笑。
这小娘子是不记得自己缘何受刑了么?
“苏娘子…”
他修长手指在几案上轻敲:“你不会不记得这本书册中写了些什么东西罢?”
苏怀月有些赧然:“是…但我发誓,绝不会再让它流传出去的!”
说完,她自己也觉得自己这发誓很有些幼稚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