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承君恩(32)
那确实是杨诚,原来的杨家家主。
向来是乐呵呵的中年男人,此刻双目紧闭被倒吊在屋子正中。脸上五官都似乎挪了位置,一片血肉模糊,几乎要看不出人样。
污浊的血液顺着他惨不忍睹的脸一滴滴往下落,“哒”一声,在地上汇聚成小小的、辨不出颜色的一滩。
因为是倒吊着,他隔一会儿如死鱼打挺一般轻轻一颤,活着也像死了,看起来极其可怕。
见到这渗人的一幕,苏怀月立即受惊般挪开了目光。
杨诚公开《绿石纪闻》害她跟着被牵连入狱,她在诏狱里的时候当然也心怀怨怼,但现在直面杨诚这般惨状,她委实也是情绪复杂。
她还记得新帝攻入上京那一年,整个上京城血流如注。无数战死的士兵以及王公贵臣的尸体沿着护城河漂浮而下,几乎将河道阻塞。
她跟着父亲回了太湖,梦中仍旧是那无尽的血光,成日里夜不安枕。
而父亲一门心思放在《绿石纪闻》之上,压根没注意到她的惊惶,很快就决心出门游历,将她独自一人撇下。
却是杨家人,陪她度过了那一段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光。
那时是冬日,临近除夕,杨夫人拉着她的手给她换上喜庆的冬装,杨诚则抱着三两岁的九娘,打趣她:“哎呀,我家的九娘倘或将来能得苏姐姐半分模样,便当真是谢天谢地了,是不是呀,九娘?”
她在这和善的奉承下终于忍不住“噗嗤”一笑,接过九娘在怀里:“九娘眉眼像夫人,本就是个美人胚子了,可不能听爹爹的馊主意乱长长歪了。”
杨诚哈哈大笑,转去后厨端来热腾腾的汤锅,一张圆脸盘被灶火熏得红热,招呼她:“苏小娘子,只把杨叔家当作是在自己家里,千万别客气。”
噼里啪啦的爆竹声中,她忍不住想,就算现在没有爹爹陪在身侧,同杨家人团聚一堂,好像也还不错。
再往后正月十五、二月二、三月三…杨家过节也好,出门踏青也好,总不会忘记带着她一道散心。杨叔高兴起来就哈哈大笑,笑得红光满面,令她也跟着觉得开怀。
而如今,杨诚仍旧是“红光”满面,却是这般光景…她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受。
崔妄正想问问宋白砚找他何事,苏怀月先开口问道:“杨家其他人呢?”
崔妄本不想回答她问题,但拿不准宋白砚今日为何而来。这宋白砚虽是个秘书省丞,却又有天子赐下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之衔,有参与政事堂议事的权力,往后前途不可限量。
便看在宋白砚面上答道:“都在大牢里关着呢,等全都审完再凭国法定夺罢。”
国法定夺?
谋逆之罪,那定然都是杀头了。
苏怀月看着屋子正中吊着的男人,不由打了个寒战。
但她也只能是打个寒战而已了。
一个人但凡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想来都是对其后果深思熟虑过的。苏怀月作为曾被权衡过的“后果”之一,对如今的局面亦无能为力。
崔妄又拱了拱手:“两位来此有何贵干?此处腥晦,恐污了二位耳鼻,倘若不是什么要紧事,晚些崔某去拜会宋丞亦可。”
宋白砚道:“不劳烦崔郎中了。只是我这学生想来看看究竟是何人陷害于她罢了。”
“哦,原是这样。”崔妄道,“苏娘子放心,这杨家人既然落入我崔某手中,便必定不会令他好过的。”
看女子受惊的神色,他心中一阵满足,又佯做关切道:“苏娘子倘若信不过,也可在此旁观咱们刑部的审讯,保管教娘子满意。”
就待这么会儿,苏怀月已然是冷汗直冒,听崔妄此言,忙道:“不必了。先生,我们赶紧回去罢。”
宋白砚见苏怀月确实是害怕了,便也颔了颔首。
两人往外行去,迎面一个小吏快速走进来,手里粗暴地抓着个小孩,像扔破布片一样一把扔在了地上。
“大哥,人带来了!”
苏怀月侧身避开小吏,正要继续往外走,眼角余光一瞟,却不由自主怔怔地站住了。
宋白砚再想拉她,便无论如何拉不动了。
第十八章(小修)
“九、九娘?”苏怀月结结巴巴喊了一声。
摔倒在地上的孩子听见这声音,浑身都剧烈地震了一震。
她像是在害怕什么,又忍不住期待什么,极为小心地慢慢挪动着下巴,以一个非常别扭的姿势微微侧了侧自己的脸。
但那目光还没有沾到苏怀月衣角,旁边那小吏就一巴掌挥了过去:“老实点!”
苏怀月根本还来不及思考,凭本能就冲上去护住了地上的小女孩。
那小吏收手不及,差点一巴掌扇到苏怀月头上,好险被宋白砚拉住了。
心有余悸嚷嚷起来:“喂喂,你这女郎,是要干什么!”
苏怀月没理会他的胡嚷,连忙低头去看怀里的孩子。
小女孩终于抬起了头,那目光茫然而又畏缩,渐而在苏怀月脸上汇拢。霎时泪水冲泄而出,在脏兮兮的脸上冲出两道触目惊心的泪痕。
九娘,确实是杨九娘。
苏怀月一时茫然无措。
当然,她潜意识里也知道,杨诚倘若被抓,他一家都是逃不掉的。
这其中,就该包括…杨九娘。
可知道这件事,与亲眼看见这件事发生在眼前,是全然不同的。
此刻杨九娘脸上、身上全是累累的伤痕,五六岁的小女孩,一张脸肿了大半,衣衫更是残破不堪,几乎无法蔽体。
苏怀月下意识就恼怒骂道:“你们对她做了什么!你们、你们简直畜生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