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承君恩(34)
而先生今日带她来此,就是想让她彻底看清楚,她的这些想法多么天真,多么幼稚。
管你什么真与信,仁与义,只有站在皇帝那一侧,那才理所当然是“对”的。
宋白砚继续道:“阿月,先生实在是担心你。你性子纯粹,不懂人性之恶。你以为的信与真,仁与善,有时只会成为旁人用来攻击你的把柄。”
“如今先生虽能护着你,却总有疏漏之处。先生实在希望你,往后能平安快乐地活下去,莫要落得你父亲那般下场。‘天地君亲师’五字,其中最紧要的,便是一个‘君’字吶。”
宋白砚说完,便听崔妄半是认真半是玩笑道:“苏娘子,你老师此言可谓大智慧,你可得好好记住了。”
苏怀月目光下移,落在崔妄手里抓着的小女孩身上。
小女孩也不抖了,只是默然无语地望着她掉眼泪。
那眼神中含着一个小孩子还无法掩饰的浓重希冀,宛如呼啸而起的海浪,铺天盖地砸下来。
而喉咙里却不发出一丝一毫的声音,也未有任何在杨府那样试图将她挽留下来的动作。
不哭不闹,何等令人绝望的懂事与乖巧。
她忍不住想道,杨家确实是犯了无法被饶恕的过错,可那都是大人们的事情,大人们合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但这么小的孩子,一不知情,二未参与,根本没有任何选择就被裹挟其间,难道也要一并承受这样可怖的后果么?
她看着杨九娘的眼神,忍不住想起自己也曾被莫名其妙投入诏狱,濒临死亡。
那时她自觉何其无妄又何其绝望,到底是等来一个宋白砚,“忤逆圣意”救下了她。
可此刻,却又有谁能救这个无辜的小小孩童?
宋白砚又紧拉了她一把,苏怀月纹丝不动。忽而深深呼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把甩开了宋白砚的手,抢上一步去夺孩子。
崔妄带着人往后一退,冷笑:“苏娘子可是还没有尝够牢狱的滋味?倘或再胡搅蛮缠,可莫怪崔某无情。”
苏怀月充耳不闻,仍旧去夺孩子,宋白砚又伸手去拉她。
崔妄实在是对此人已经非常不耐烦,向宋白砚道:“宋丞,可从没有无关人员掺和刑部审案的道理,倘或你的学生再不知进退,可莫怪刑部不给宋丞面子!”
苏怀月回呛道:“你方才还邀我旁听你刑部审案呢,如今不过半息就翻脸改口,崔郎中竟这么没有担当么?”
崔妄被她一噎,一时说不出话来,愤愤道:“宋丞,你的好学生!”
宋白砚只觉头痛至极,他紧拉了苏怀月好几次,都被苏怀月挣开了去。他也是头一回才发现,这看起来纤弱的女子,竟也有这么大的力气。
忍不住教训道:“阿月,莫胡闹了!方才老师的话你还听不明白么?”
苏怀月也有些恼怒起来:“我明白!可我现在就可以回答先生,我无法做到先生这么理智!”
“我也好,我父亲也好,我们苏家就都是这样的人!”
眼看宋白砚都似乎被苏怀月这一句话惊着了,半晌没有反应,崔妄终于怒道:“来人,快把这泼妇给我赶出去!”
拉扯间一片熙攘混乱,杨诚嘶哑的声音忽而响起:“我、我可以说…咳咳,但她,她必须留下。”
他一指苏怀月。
刑房中诸人登时都错愕了一瞬。
而在这不起眼的一点安静中,谁也没发现一名暗卫的身影转瞬在窗间消失了。
第十九章(捉虫)
皇帝从延英殿内出来的时候,便立即有翎卫呈上来一封密笺。
翎卫是皇帝的贴身侍卫,背地里其实还负责调查前朝太子下落,任何相关的消息都会事无巨细地呈上来。
皇帝立即接过密笺看了,一顿,眉头却忍不住挑了挑。
他摩搓着手中的云纹素纸,沿着廊子缓缓走到了通往御花园的小路口上。从这一侧,能看见有芳池静静的水波。
暗卫呈了条子后便垂首跟在皇帝身后,等待接下来的吩咐。
此次汇报只是例行公事,因而密笺相当简短,皇帝理应很快看完。不曾想,却迟迟未等来皇帝的示意。
终于,皇帝的目光从那静谧的湖面转开,发话了:“报详细些。”
翎卫感到几分不解。
此次呈上来的并非什么特别的消息,只是刑部有关杨诚的一个意外插曲。
这杨诚久审不下,皇帝其实也渐而失却了耐性。如今产生变数,皇帝不过说一个“允”或“不允”即可,过后自有刑部尚书呈递奏章仔细汇报结果,此刻却并没有详细汇报的价值。
何以皇帝却似乎产生了兴趣?
他单膝跪在皇帝身前,将记忆中听到的与看到的一切都仔仔细细汇报出来。
变数的主角是一个女子,他们曾经也查过,乃苏忠文之女,背景干净。杨家泄露了《绿石纪闻》后,皇帝为平息京中蜂拥而起的流言,下令将此女抓回京中受审。
那时皇帝似乎是下了杀令,不知何故后来却又没有追究。如今这女子又撞回枪口,恐怕还是免不了一番磋磨。
他将女子那句“我们苏家就都是这样的人!”说出来时,未防上头竟忽而传来一声轻笑。
翎卫大感惊诧,旋即便听见皇帝道:“你做得很好。”
顿了顿,“带令回去,就说,朕允了。”
翎卫得了皇帝一句赞赏,受宠若惊地应了声:“诺!”
弓着腰起身时,没忍住往皇帝面上瞟了一眼,登时是惊讶地张了张眼。
那是他很久以来都未在天子面上见过的表情,一种清浅而悠远的笑意,宛如月亮即将消失,太阳还未升起的那一刻吹过来的清风,实在是令人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