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风少年意(120)
她学习的时候,和父亲一起住在景点附近的水屋里。父亲早就考取了潜水证,经常在她白天学习的时间,跟着潜店的另一趟船出海潜水。下午回到酒店,父亲有时转发给她一连串事故视频,以督促她认真学习。
涉及到生命安全的内容,大概是老爹为数不多会督促她认真学习的东西。
其中一个视频,讲解了上升炸肺的原理。主持人举着空塑料瓶潜到十二米深的位置,拧开瓶盖,取下二级头塞到瓶口,按动几下,被水压挤得两侧扁平的瓶体受到“打气”,恢复成下水前的饱满状态。
主持人旋上瓶盖,正常升水上船。打开瓶盖的一瞬间,瓶身里的空气发出爆炸般的尖锐鸣响,瓶盖从主持人掌心飞射而出,消失在镜头记录里。
“潜水员上浮太快而不做停留,肺内压强变化过大,在升出水面的瞬间,肺泡迅速破裂出血,”主持人严肃的面容在记忆深处闪烁,“无数优秀的潜水员,因为这个意外,永远留在了和氧气接触的那个瞬间。”
讲得好文艺。
钟意想起自己小时候还被这个视频吓得第二天不敢下水,对着回忆里那个无比纯真的自己无声地摇了摇头,轻轻按下充气键。
身体上浮一点点,顺利离开了下降流……肩膀两侧的气囊,突然剧烈膨胀起来!
充气键死死陷在键位里,两侧的紧急泄压阀疯狂吐出大串透明气泡,她身后像是鼓起了硕大的气球,像火箭那样,托着她迅速飞往水面!
钟意瞪大了眼睛,手指迅速抠动按键!
指尖挨上冰冷的键钮,一下两下三下……
抠不下来!
这时她已经飞升了五六米,钟意满脑子都是那个砰地飞射出镜头的瓶盖。她猛地吐掉嘴里供给氧气的二级头,仰面大喊着排出肺内空气,同时拔动紧急泄气阀——泄气速度太慢,完全跟不上充气和上升!
面镜已经进水,鼻子在慌乱中也进了水。
深度急遽变化,巨大的压强差冲击着钟意的脑颅,排山倒海般的头痛使她眼前发白。
耳畔只剩下破碎的气泡和海流声,数米之外,海龟安然地划动着深绿的巨鳍。
顺着记忆狂乱摸索,钟意强忍着剧烈的疼痛,抓住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装备上的充气管!
手掌在海流中用力一拔,充气管顺利分离!
失去了充气管和气瓶的连接,气囊骤然缩减,钟意整个人重新地往海底沉去。
一股异样的力量,拽住她的双腿,将她往深黑的断崖拉去。
下降流。
然而她早已丧失了大半意识,脑袋和耳道一片剧痛,眼前发白。
再轻微的下降流,对于此刻的钟意而言,都是一记重击。
凭借着六年前一遍遍铭刻在大脑里的理论知识,钟意用力按动着胸前的充气按键,寄望于上升几米,再停留一段时间。
可是肩后的气囊,并没有像预期中那样鼓起,依然扁得像两片面皮。
像……陆风行坐在办公室里望着她,失去了语言能力的、下垂的嘴角。
咸腥海水不断冲进鼻腔,她在逐渐模糊的意识中,迟钝地想起:
刚刚是她自己,为了防止上升太快,亲手拔下了装备充气管。
怪不得她再怎么按按键,气囊都全无反应。
双腿越来越沉,带着她一直向下,越过蔚蓝的大海,坠向深黑的断崖。
三十米的大海,没有母亲、没有老爹、没有小姨。
没有罗芃。
也没有……陆风行。
她的人生似乎一直在失去,拥有过的所有美好,都是命运留下的谎花,没有结果。
寂静而孤独,莫非这就是她一生的结局?
心海深潜记(9)
十七八岁的时候,钟意曾经跟罗芃、许亦龙等朋友,畅言过世界上的数种离世方式。
少年不知讳言,童言无忌,少年也无忌。他们坐在教室后面,讨论着想象中每种方式带来的痛苦等级,最后在不同的聊天场合,三个人高度一致地认为,“药”最无痛却也最难看,“跳”风险最大,因为可能无法达到预期,后半生继续痛苦地困在病床上。
“但是,”钟意那双灵动的琥珀色眼眸,一下一下地闪烁着,“如果可以选择,我还是希望为我的理想之类的东西,献出生命。”
她的理想?
根据老爹电脑里的备份,她在每个阶段都有不同的理想。五岁要当大明星,这样每天都能穿美美的裙子;八岁要吃冰激凌,她那会在补牙,得不到的最想要;十二岁是“再也不想潜水”,看了几个视频就吓得半死;十四岁是跟着老爹去世界上的顶级潜点;十六岁是成为优秀的野外摄影师,这样水上水下都能去,自由得像塞伦盖蒂大草原的一阵轻风;十七岁是成为摄影师之前先考进特优班,老爹的笔法不太确定,“好像是遇到了一个不怎么友好的同学,但没说太多,还激发了她的斗志”;十八岁依旧是“成为野外摄影师”。
文档经过数次编辑,从始至终,最后一行一直是同一句没有变过的文字:在钟意结婚的时候,把这个文档发给她,提醒我的女儿永远不要为了别的什么人,彻底放弃自己内心的梦想。
为自然而生的人,最终死在大自然的怀抱里……这算不算是,得偿所愿?
大海太幽深,太神秘,吸引无数人前仆后继。
可她才到三十米就要献出生命,一辈子都到不了小时候向往的五十米、一百米,会被老爹嘲笑的吧。
意识存在的最后几秒,她脑海中飘过这些没什么意义的琐事,感觉自己的四肢越来越轻,灵魂大概也在慢慢地离开躯壳,往海面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