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0)
江永很难将记忆中壮志满怀、刚毅果敢的少年天子与面前的咸嘉帝重合。如今的林又清双颊深陷、形销骨立,大袖衬道袍挂在身上,仿佛轻轻一碰就会滑落。虽然只刚过而立,但他网巾下的头发已经半白,曾经饱满光滑额头也爬满了皱纹。
“微臣江永参见陛下。”
林又清的嘴角勾起一抹苦笑,自嘲道,“朕竟是刚刚得知,恒之已经回来了。”
江永拜伏在地,一言不发。
“你先起来吧,”林又清捏着手中的象管朱笔,“杨光中废了朕的帝位,你又是拜的哪门子陛下?”
江永一跪三叩行完陛见常礼,起身静默一旁。
咸嘉帝仔细打量江永,许是温润的面容更耐岁月磋磨,他的样貌变化并不大,连清冷忧虑的气质与沉默寡言的性格也一如既往。在禽兽横行、狗狼汹汹的朝堂,他曾像一只与世无争的白鹤立于浊泥之上。如今他带着一身傲骨站在林又清的面前,眸中的曜石幽深敛静,在风中隐现星光。
“你见过杨光中了?”
“是。”
“是他让你来的?”
江永微微摇头。
“为何来见朕?”
江永抬眸静静看他,“陛下何瘦,宜自保重。”
十五年前,荒唐的帝王林又深在人间大闹一场,稀里糊涂地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被病痛折磨的他伸出枯枝般的手臂,拉过跪在床前问安的信王林又清,“弟弟何瘦,须自保重。”
林又清的身子一震,将案上的笔墨纸砚一股脑儿掼到地上,从牙缝咬出满腔恨意,“朕要杀了杨光中!”
江永垂眸望向写满了座师名姓的澄心堂纸,不知为何皇上会突然大发雷霆,只能连忙躬身宽劝,“陛下息怒。”
“恒之,你可愿为朕分忧?”
“岂有门生弑杀恩师之理?”
“那就放朕出去!”林又清猝然起身,随即又颓然坐回雕龙靠椅,“罢了,你既不掌兵,又不掌权,如何能救朕?”
“微臣愿为陛下以命相搏,”江永神色淡然,仿佛在说一件极为寻常的事情。
“果真?”
“但即使陛下走出了乾清门,又能做些什么?”
“京城及畿辅地区已在杨首辅的牢牢掌控之中,关外战事频繁,中原民乱炽烈,江北已无兵可调。至于江南,留都已经为择立监国闹得不可开交,更无心思起兵勤王。”
“你胡说!”林又清的脸涨得通红,“朕还没死,他们胆敢策迎新君!”
“昔日土木之变,英宗被俘,其弟郕王奉太后之命监国,后被拥立为帝,并遥尊英宗为太上皇——此乃我朝故事,可援引为先例。”
“二祖列宗,二祖列宗啊!”咸嘉帝仰天哭喊,一口鲜血喷在空中,身子一歪,倒在司礼秉笔太监王化德的怀中。
“所以,所以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告诉朕这些?”林又清伸出的食指剧烈地颤抖,“江永,你是何居心?”
江永笔直跪下,“微臣恳请皇上颁布圣旨,准允内阁代行君权。”
咸嘉帝推开王化德,话语中满是腥气,“江永,你是忠良之后,是朕亲自点的探花,如今……如今你也要欺辱于朕吗?”
“陛下登基十余年,枉杀功臣,斥逐将相、摧索粮饷、盘剥百姓,而那些缙绅豪强与宗室戚畹却在皇上的庇护下吸尽民脂民膏,采尽酒色财气。如此情形,早已令天下人寒心,”江永平静地与他对视,“如今家国危如累卵,只有破旧立新,我大宣才能有一线生机。”
“悖逆无道!”咸嘉帝手扶御案站起,“你们连自己的君主都不要了吗?”
“陛下永远是万民共仰的九五之尊,是四海朝拜的大宣天子,”江永叩首,“然而势已至此,还请陛下以苍生为念,接受与杨首辅的合作,共同守住大宣三百年山河。”
“你倒是下得一手好棋,”杨首辅听罢江永的经历,轻笑道,“林氏已下诏予我摄政之权,许我平章机务,公文上却要盖他的宝玺。真可谓是一人得了面子,一人得了里子。”
“今上的皇位乃众望所归,若无其鼎力支持,师相又如何调动官员,推行政令?”江永声音低沉,“陛下……一定在心里挣扎了很久吧。”
“恒之持使节十载有余,于沟通双方、传达指示最为擅长。今后宫府之间的联络,不谷想,还是你来做,”杨光中面无表情地收起圣旨,“你一向知晓分寸,无需我提醒什么。”
江永忙不迭地拱手致谢,“多谢座师。”
“秉政操权者切忌优柔寡断,恒之还需多加磨砺,”座师咽下口中的叹息,“通政司刚送来的章疏,你看一下。”
“这……”江永为难,“学生无权查阅内阁奏本。”
“这朝堂多的是阙职,你是想让不谷给你升官还是加衔?”
“学生不敢!”
杨光中的目光扫过书案,江永连忙捧起奏疏细读。
“陛下已明发上谕,自称身体抱恙,将军国大权悉数交予内阁,”留都兵部衙门,程言将公文递给薛青玄,“既是如此,策立监国之事……”
“此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薛青玄抢过话头,“昔曹操奉献帝以令不臣,杨光中比之又有何异?况废帝公文在前,今上授权在后,谁不疑其篡国之图?我朝成祖北迁都城,设旧都南京以为留都,保留六部以备不测,如今权奸误国、外患频仍,议立监国之事早已是人所共识。如此关头,尚书岂能出尔反尔?”
“老先生所言有理,”程言略一颔首,“只是这监国的人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