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06)
“今上久居后宫,厂卫密报多有疏漏,即使偶有查阅,《龙山集》所论甚杂、甚广、甚深,亦非陛下所能领悟,”薛青玄一面用斗草撩拨着罐中的蛐蛐,一面漫不经心地答道,“至于那些檄文弹章,无非是一犬吠形,百犬吠声,其势看似嚣张,实则外强中干,单薄得很。他江永远在浙东,京城博弈奈何他不得。老夫主持内阁,再将那些奏疏压上一压,时日一长便不了了之了。”
“太好了,有姐夫施以援手,恒之兄便能安全了!”陈珪生得富态,此时伴着雀跃的言语将眉梢压下、嘴角上扬,活生生是副弥勒佛的笑模样。
薛青玄见了不由皱眉,他因其性情随和、左右逢源而用之,却始终以其不能对自己死心塌地为憾。他收起鸣虫,有意试探道,“仁瑀,你可知老夫为何要帮江永?”
“冯渊谄附今上,阴窃主权,染指兵权,浊乱朝政。既无视纲纪法度,妄以瓜葛亲疏、贿赂高低活人害人,又无视当朝首辅 ,竟于外朝深宫遍植党羽、左右圣意,实在是殊为可恨,”陈珪侃侃而谈,“冯贼狡狠过人,可与争锋者唯姐夫与恒之二人。姐夫高居庙堂,恒之抚远安民,正应内外相维、合力拨乱反正。”大义凛然,全一副书生做派。
“冰山千仞,你却独见水上一角,”青玄冷笑一声,抬手压上一摞公文,“冯渊主掌兵权,当此乱世最易立功,其不仅将小胜报为大捷、剿匪报为御寇,更敢将大败报为惨胜、日常调动报为四境无虞。如此粉饰太平正中今上下怀,徒令谏诤之臣放逐险地。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注3),老夫决不可拱手让权。然老夫久任京师,少临战阵,昔日袍泽皆摇摆于老夫与冯渊之间,可借重者唯江永一人。江永在浙东办理团练,借洋枪火炮之威平定当地教匪,进而接管全浙军政。老夫分得江永之功,庶几可与冯渊分庭抗礼,此其一也。”
“冯渊,谄谀小人也。然众口纷呶,不顶刀枪一阵,劾章百发,不及今上一言。换作往日,只要皇帝宠信不移,冯渊便能稳如泰山,”薛青玄道,“然而如今宣室衰微、割据四起,可依仗者非仅乾清一宫。山东周氏、河南贺氏,甚至陕西李氏、西南张氏,若有机遇皆可为盟。江永与周绪同榜登科,交情莫逆。贺洵虽与李翊结盟,其父却由江永亲手释放,救父之恩,焉能不报?江永曾出使东瀛十年,今又与西夷交善,外邦之财势技巧纵为天家、清流所忌,来日却未尝不可扭转乾坤,此其二也。”
“三者,”薛青玄呷了口茶,又道,“冯渊恶贯满盈,民间早已怨声载道。江永谤议满身,名望却正日渐高涨。人心似水,君子临水而观,尚不知其深浅几何。民动如烟,官吏登高而望,竟难见其燎原几分。宫前红花自是绚烂,可民间野火才更令人可畏啊。若有一日我身败名裂,能保全老夫性命者,其非江恒之耶?”
陈珪见权倾朝野的姐夫竟出此不祥之语,一时只觉周身被秋夜的寒雾层层包裹。他手足无措地站在薛青玄面前,嗫嚅半晌而终不能一言。
“好在野风千里不及华堂一言,江永在浙江再翻云覆雨,搅起的风浪也打不湿京城的一寸土地,反倒是御笔一点朱砂,便能降京外漂杵之血啊,” 薛青玄神色未变,摆摆手道,“江永在浙江推行新政,老夫为他在陛下面前争取政策,又替他抗住朝野压力,若非老夫出手相帮,恐怕他早已被褫夺功名、身首异处了。情势如此,江永又如何不对老夫俯首帖耳、言听计从?”他拍着手下的公文,“来日仁瑀巡抚浙江,记得将这些弹章带给江永。也教他好好瞧瞧,朝中的大臣是如何痛责他不顾体统、冒进盲动、数典忘祖、妖言惑众!”
陈珪睁大了眼睛,“我?巡抚浙江?”
“又是齐户等、免丁粮、办团练、收火耗,又是火器营、同文馆、龙山会、双屿岛,江永下了这么大一盘棋,局中岂能没有我的人?”薛青玄走下座位,款步踱至陈珪面前,“仁瑀到了浙江,要多听、多看、多学、多问,待将来接掌了全省大权,切莫忘了老夫今日的提携之恩啊!”
陈珪一脸错愕,许久都未缓过神来。及至双手托住厚厚一摞弹章,才急忙询问道,“下官巡抚浙江,那恒之兄呢?”
薛青玄重重拍上陈珪的肩膀,脸上微露失望。他兀自走出书房,鸿毛一般的话语逆着脚步的方向,轻飘飘飞入陈珪的耳中,“兰芝生于阶前,不得不除啊。”
陈珪靠在门边高声疾呼,“可姐夫分明方才还在说,若是……可托身家性命者唯恒之一人啊!”
“等你拿下浙江,姐夫今后便倚仗你了!”
江先生钧鉴:
久未奉函问安,常深想念。去岁龙山之行匆匆往返,未能与先生面晤,殊为遗憾。及回赣州,昼夜细思会上见闻,每有所感,必有惘惑随之,惜乎祖训严禁离藩,无法当面奉教。今将十问附于信后,切盼先生拨冗赐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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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于绍兴开同文馆,翻译西洋着作。学生深慕西洋地理、数算、 工艺之学,如有新书刊行,祈盼先生不吝寄赠。或有介绍西方诸国历史、海上作战方略之书,亦盼先生能够馈赠。临书神驰,言不尽意,静待来示,务祈赐复。敬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