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59)
近年以来时局良棘,“明明德”或“依乎中庸”都无法立起沉疴,被孔圣人以为“鄙事”、宋应星宣称“与功名进取毫不相干”的实学反倒成了回阳救逆的虎狼之药。而这实学又有缓急之分,位于重庆、由四方馆改建的格物馆主为经世,致力于对火器、刀弩、舰船、甲胄等作战之物进行改进与革新。馆中的济济之才与总督府的大力扶持创造出令人惊叹的成就,最为沈容赞赏者非枪支及攻城器械部件的标准化、燧发枪与后膛炮的研发同战舰类型的多样化三项莫属。然而成就多挫折亦多,枪械的走火,火炮的炸膛,炸弹的误爆,舰船的倾翻不时发生,月前的那场新制炸弹的意外爆炸更是让百十名馆员及仆从当场丧命,立时陷江永于民间指责与朝中诘难的漩涡之中。悲痛欲绝的江总督扛住内外压力,凭“虽千万人吾往矣”之意志坚持保留格物馆。连绵不断的大小战事令襄赞之金不加少,愈发严格的安全条例令不测之祸亦不加多。与它们相比,致知馆的经营状况简直堪称窘迫。沈容视江永如前宋变法的范希文、王介甫及本朝改革的赵涉川,挟谋国之臣深不可测的机心城府与无可救药的务实精神,想说动他拨款资助这些“穷理之学”几有登天之难。故而当江永不许颢儿随意拉动单摆、推移透镜、摆弄模型的时候,沈容总反其道而邀外甥尽兴把玩,只盼能让舐犊情深的江总督心怡神悦,大笔一挥多批下百两白银来。
非他要为五斗米折腰,实是经营致知馆向来赔本。馆员的禄米、书籍的收集、笔墨的购置姑且不论,光是各式玻璃的吹制、测量仪器的改良、模型器具的建造每年就能花去千余白银,且最大的问题不在于所费不赀,而在于无丝毫之利——不同形状的透镜能够折光变影,将远景移至近前,秋毫放作舟楫,但在民间却少有用益,或有耆宿欲购眼镜助读,然而镇上识文断字的耆宿少之又少,兼又以致知馆多所叨扰,往往赠之以为感念。玻璃容器的情况类似,他们用之观测物料在不同条件下的形态及颜色变化。但想扩大生产售于民间却又是困难重重:盛装热汤则逊于瓷器,反映人影比铜镜易碎,制窗采光又失含蓄美意,唯二的进项是做走马灯的屏幕与道观炼丹的用具。在南京为今上炼制“仙丹”的术士看中此物透明之性,特从保宁订购各色各形鼎器若干,因是上贡之物,无论工艺如何复杂,损耗如何巨大都得装作心甘情愿——江大总督建功无赏却得多劳,求财未果反而破费,着实是得不偿失。
最易为百姓接受的玻璃尚得如此冷遇,时间、路程、速度的测量工具又因过于精确而丧失日用价值,专为计算子弹运行轨迹与空中阻力的单摆复摆、研究风力水流对航行影响的舰船模型更完全是闭门之车。确定火药中硝石、硫磺、木炭的比例固然重要,但格物馆也并非不可为之,何况还能减省搬运到前线的花销,若非此前那场风波闹得太大,当真是百利而无一害……沈容偷觑妹夫沉敛的面容,额角渗出尴尬的汗珠,“致知馆所务之笔译、研究,恒之以为如何?”
颢儿被先前实验时打碎的玻璃锥瓶划破拇指,得了个奇形怪状的小船模具方才止住哭声。江永为小儿揩去眼角残存的泪珠,淡然道,“舅兄拨冗教我,江永安有微词?吾再不惠,也知西洋之天文数算及物理兵工已略胜中夏一筹。此时若不能师夷长技,来日祸患恐不忍言啊!”
沈容心下还未少舒,却又听江永说道,“只是致知馆每年花费甚巨,蜀中战事未平,官府给付难免缺迟。若能另辟财路,那便再好不过了。”
于是沈容将为难之处一一道明,江永听罢点点头,“我在想,致知馆或可如私塾蒙学一般收徒授业,既能培育实学之才,更有束脩聊解库中支绌。”
“只怕这实学上妨高者谈性天、撰语录,下碍卑者疲精死神于举业,应召之人少而诟病之人多矣。”
“看来是不能着急。”
从深入人心的“学而优则仕”的观念中,从诸公对他“作聪明而乱旧章”的弹劾中,江永明白自己已走得太远。仿佛有一堵厚障壁横亘在他的身前,为他划定出可以自由驰骋的疆界。对渗进血脉中的孔孟之道的敬畏催他退身撤步,而挽救民族于危亡的迫切想望又推他一往无前,两种同样强烈的情感交织碰撞,将他的脚步生生逼停在厚障壁下。
审料未定,姑先驻足吧。江永对自己说。
他们下山时雨已经停了。莹碧的天色流泻而下,沿着洗净的林叶、石上的青苔滑进涓溪。闲寂的蛩吟与鸟鸣被压扁成震颤的草尖,江颢挣脱了爹爹的手掌,将小船模具放入溪中,拍着手向下游跑去了。孩子们笑闹之声清脆悦耳,仿如潜至苹风穿枝动叶的琳琅鸣响。
等到今年九月,江颢就要满十岁了。在江永未曾察觉的时间里,小小孩童长成了恂恂少年,揖让周旋间已有儒者之风。“娘亲,我和爹爹回来了,”江颢刚刚走出轿厅,便朝后院的方向大声喊道,“您莫要动步,孩儿这就来向您问安!”
他风风火火地穿过花园,从月洞门钻出时还是见娘亲迎了出来,“娘亲,您今天好吗?”
“好——地上凉,快些起来。”沈蔚行动不便,颢儿一听招呼便自己起身,拉过娘亲的手扶她在石桌旁坐下,“娘亲,孩儿今天和爹爹去致知院参观,那里可有趣了……”
江永走进后院时正看见母子二人昵昵相语,颢儿将舅舅给他的玩具摆了一桌,挨个向娘亲介绍起来。儿子说得眉飞色舞,母亲的眼中也满含笑意。江永悄声走向她们,脱了直裰垫在妻子身下,“石凳凉,垫一下会好些,”他揽过妻子的腰背,让她能够借些力气,“饮食寝息都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