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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182)

作者: 不窥园主人 阅读记录

林又汲不可自抑地颤抖起来,他明白这些人正在迎候他们的首长,而这座客栈中插翅难逃的自己,正是需要首长亲自验看的、这场小型战斗的最大战利品。事实正如他所料,不久之后,便有一人踏上石阶,笃,笃,笃,脚步声平稳、利落,无人与之混杂,想来是军中的大人物无疑。他在门槛前停驻片刻,不知想起什么,又折身返回,笃,笃,笃。林又汲听脚步声先近后远,有如头顶之剑在要扎入头皮时陡然升起,如此一进一退,一张一弛,几乎要让惊惧中的林又汲昏厥过去。终于,那人重新踏上石阶,步入店中,踩着他的心跳走到案前,笃,笃,笃……那双素履踏起了空气中的涟漪,一圈圈推进弘光帝的耳廓,纵然早已停下,林又汲仍能听见漫长而慑人心魄的尾音,笃,笃,笃……

布帛翻动的声音扯乱了林又汲的神志,他没空担心太阳穴会不会因上涌的气血爆裂开来,捏紧的手心先因骤降的心脏摊在地上。身侧落下两方水渍,汗水与泪水搅在一起,把积尘染得又湿又暗。

咚。

“微臣江永救驾来迟,恳请陛下恕罪。”

在刘孔昭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前半生中,美衣美食美人枕,金玉金樽金屋堂。他一面嘲笑追逐功名的同龄人在寒窗下读呆了脑袋,一面倚仗祖辈的遗荫轻松平步操江御史之青云。他自以为荣华无尽,福禄绵长,却未料四方洪水涌入九州,泡烂了鲜花的根蒂、浇熄了烹油的烈火,世袭而来的高位重权反倒成为百忧之端:求入内阁不得,催练兵马不得,请缨出战亦不得,他屡屡遭人排挤,被人利用,做人笑柄,进退狼狈之处,方知功名之学远在四书五经外……胡虏南伐,存饮马长江之志,群臣或畏葸不前,或心怀侥幸,唯他一力向前,率单弱之师与劲敌决一死战。其志也壮而其败也忽,刘孔昭还未湔雪前耻,已见江上火逐风飞、败兵如水,他心知大势已去,也从容跳入水中……

当殉国未遂的他被赶来的川军捞上战船,一时不知应掩面称窘还是扶额称庆。他由杜延年安排的人员严格看视,直到舱外的风声吹散杀声,才被允许下船。身后的水师继续在江上追击残虏,刘孔昭打马急行,重入京城时已是暮色四合。

刚将弘光接回皇宫的江永正坐在路边,夜色如雾水裹上街道,让人一时看不清他的面容。刘孔昭通过一旁侍立的江泰认出了江永,快速整理了衣襟,上前作揖道,“久未谋面,江公一向可好?”见对方不应,又兀自往下说道,“孔昭无能,未斩吞海之长鲸,险做俎上之鱼肉。幸蒙杜将军相救,留得贱命来见江公。先前孔昭有眼不识泰山,言行之间多有冒犯,望乞原宥海涵为盼!”

江永的神情与思绪都沉浸在夜色中,对来人长篇大段的忏悔依旧不作回应。刘孔昭心下惶急,不由提高了音量,“眼下江北尽失,萨人兵锋仍锐,京城虽暂得保全,犹陷于覆巢之危,正所谓‘兄弟阋于墙而外御其侮’,恳请江公不计前嫌、万事以大局为重。阁下但有所托,孔昭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江永一直没有应声,刘孔昭以为他有意拿乔,言语间添上几分埋怨,“若江公仍感愤怫难遏 ,怒气且向孔昭来。在下任打任骂,绝不还手!”

“鸡主司晨,犬主吠盗,百官职司虽异,报国之心则一,诚意伯又何过之有?”墙壁上的人影总算有了一丝拖动,江永开了口,沙哑的嗓音中微带湿意,“抱歉,在下刚刚得到消息,恩师宋景迁公在扬州壮烈殉国了。”

“啊,”刘孔昭低呼一声,这一次轮到他接不上话了,“抱、抱歉……”

师生之情诚挚而厚重,如今阴阳两隔,却是连舍一片痛楚予旁人咀嚼都不肯。江永扶膝缓缓站起,不动声色间已将话题变换,“虏患未靖,人心浮动,城内治安托于厂卫驻军,至于江防之事,尚祈诚意伯多加费心。”

刘孔昭的三千水师如今十不存一,而江永携全川战舰东下,一路虽折损严重,然并楚镇,合赣勇,收残兵,麾下之师已至万余,若要接管江面,无人敢有置喙,但江永还是将操江之职归还于他——这就不仅仅是高风亮节了。刘孔昭感激于江永释放的和解的善意,拱手拜谢道,“江防之事关乎重大,孔昭无众星之明,尚求假江公日月之光(注10)。”

“固所愿也,非敢请耳。”江永还以一礼,同刘孔昭朝大路走去。大乱刚过,城中动荡的痕迹犹在,犹如一副精美的市井长卷,揉皱只需一瞬,抚平却要许久,然而就算技巧、时间、气力三者兼用,也无法完全消除那一瞬的毁伤。他们走过相枕路边的流民、喷散腐臭的井口、破败空洞的房舍,一面用大段的沉默掩饰心中的悲恸,一面又用间或的议论点缀言语的空白。待二人即将行至中军都督府,江永忽然停下脚步,对刘孔昭说道,“如今陛下初归,皇后新丧,宫中诸事亟需在下料理。不知诚意伯可愿亲往杭州,接太后回朝?”

奉迎太后不仅有金玉蟒袍之赐,更得圣眷优渥之荣,京中之士谁无此念?然而至今无人动身,皆以江永功劳最着而观望其态度之故也。如今他将这份功劳拱手相赠,刘孔昭如何能不铭感五内?他的眼睛不由一亮,“那孔昭便即刻启程,星夜奔赴太后驾前!”

却未料江永淡淡摇头,低声道,“且待几日。”

乌啼屧廊(四)

“这杨梅疮本非中原之物,西夷跨洋传来,先感于岭表,再自南而北遍及四方,故又称‘广东疮’也。此乃情寄之疡,初发时不过毒气下流、疳久不愈,若未及时医治,则渐生刀枷骨穿、抽筋擢髓之痛,”少年人总对一些不利于孺子之心的事物充满好奇,听赵煜阳问起“杨梅疮”这等隐疾,黄树兴奋地侃侃而谈,“待病至终末,他们或须眉堕落、鼻梁断坏,或心气涣散、癫狂而死,面目之狰狞,情状之惨烈,简直不忍言表!”